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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了些,只是走不多时,他双腿软绵,再无气力,坐在树下休憩。 待时候差不多了,他方要继续行路,却见前面山径上冒出个头。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身材瘦削,衣裳普通,但精神极好,走路轻快,若年纪再小些,到似附近村落里的牧童。 师无我见了他面孔,微微蹙眉,只是他身体一直不舒服,这神情便也不明显。 二人相距十来步远,那少年眼力却好,竟看见了,跳着走近问:“叔叔要帮忙吗?” 师无我没气力,仍勉强笑了一笑,轻声道:“我想见季宫主。” 少年“啊”了一声,问:“这是谁?我怎没听过?” 师无我道:“你必定是听过的。” 少年又“啊”了一声,极缓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几乎将眼里的光遮尽了,才道:“那你是谁?” 这当真是个好问题。师无我袖中的手指摩挲着簪分一叶的剑柄,道:“我是季合真。” “啊!我知道,”少年拍手欢喜道,又看了眼师无我,撇下嘴,“可你一点不像。” 师无我自然不像。曲无弦衣衫宽大,他穿着倒不突兀,只是长发披散,既未束发也未戴冠,十分失礼,发下的面孔惨白,眼中神光黯淡,似命不久矣。露在袖外的左手明显扭曲,合上脖颈上斑驳的痕迹,再狼狈不过。 他心知肚明,因而半点不恼,笑道:“你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少年有些怀疑,但又觉得他实在没威胁,便走了过去。低头看去时,雪刃朝他眼睛刺来,吓得他身体一僵,而剑尖与他眼眸相距分毫。 簪分一叶轻巧,到底有分量,师无我连举手都难,遑论持剑,正要开口,那少年噗哧一笑,向后退开。 “师兄胆子真大,也不怕伤了我。” 师无我放下剑:“你喊我什么?” 少年道:“我随师父姓,排行十八。” 师无我原是季雍关门弟子,行十七,若对方所说属实…… “他收新弟子了?” 季十八歪头想了会儿,道:“我喊他师父,实际记在师兄名下,正经算是你徒弟。” 师无我皱眉:“什么意思?” 季十八道:“你现在没认我,我姑且喊你师兄占点便宜。当年你虽走了,名字可还未划去,师父……哦,要叫师祖,师祖他老人家说你总有一日会回来,以你年纪该有个徒弟,便挑了我。” 又问:“你怎知道我是云上宫的?” 师无我道:“上回西宁城里,你就出现得古怪。神秀一看便知不好惹,寻常人哪敢撞上去。” 季十八不太高兴:“怎么可能就这么猜着我身份?” 师无我声音愈发轻了:“除了云上宫的人,谁会关心我用什么剑呢。” 方才动过手后,他身体更糟,怕拖久了误事,道:“你既来了,想必季宫主也……我想见他一面,求他桩事。” 季十八却笑了:“这回你可猜错了。江湖传闻多有不实,六年前师祖收了我后,就离宫了,这些年没回来过几次。” 师无我的确没料到,问:“他做什么去了?” 季十八从袖中摸出只瓷瓶:“喏。这丹药以大海极深处才生长的鬼草制成,吞下后能重聚气海。你若吃了,大概能留下一成功力。” 师无我看着瓷瓶,道:“原来他是让你送这东西来。” “你!”季十八本想问他如何猜到了,到底没问,只道,“你吃不吃?” 师无我道:“自然吃的。” 季十八挑眉:“师祖说你脾气倔,吃软不吃硬,要你治伤比登天还难,让我无需着急,好好磨着便成,怎么——” 师无我道:“我的情郎不见了,若不如此,要怎么带他回来?” 季十八险些忍不住又“啊”一声,脑袋里情郎两字转了好几圈,才定下心神:“那……” 师无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季宫主无论想我做什么,我都应下。” 季十八有点委屈:“师祖只让你等他带药回来,把手也给治了,”又问,“你后悔离开云上宫吗?” 师无我笑意微顿,垂下眼,道:“走了两步,我就后悔了,习惯了强健的身体,现在每走一步都是折磨。两百步时,我更悔了,我恨师父,想,我应当好好练剑,来日杀了他,才算对得起自己。两千步时,我谁也不记得,因为疼——我突然便不后悔了。” 季十八好久没说话:“……你喊他师父了。” 师无我愣了一下,才笑起来:“是啊。” 29、 季十八背他下山时候,只觉耳边气息一点点轻下去,呼吸却热起来,提心吊胆,生怕还未到地方,人已丢了命。 师无我道:“没事。是药效起来了。” 那药不知季雍从哪拿到的,甫一入腹,他便觉得五脏六腑绞在一起,疼得厉害。幸好最近疼多了,他已习惯,撑了下来。左手也接了回去,外表虽仍十分糟糕,实际比原先好太多。 季十八乃是练武之人,背他不算吃力,知他没事,抱怨道:“你身上好重的血味,难闻死了。” 师无我没有应他,过了会儿才道:“是我识人不明,错信了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季十八对这些不感兴趣,问:“你之前身边那人就是你情郎?”又道,“一看剑法就不错。” 师无我笑道:“岂止是不错。” 季十八不想说话了。 他不懂医术,安置下人后,想请个大夫。 师无我拦下他:“备好热水、干净衣物,还有伤药便成。” 季十八年纪小,未经人事,并不真正清楚他遭遇了什么,虽不免担心,到底听了这话。 师无 我比之常人恢复速度快许多,如此才撑到这会儿,正好又得了药,回复了一点修为,身体渐渐好起来。 那时息神秀神智不复,但下手有些分寸,虽说是咬,并未见血。下身却伤得厉害,沾水后极疼,他没闲心多想,用温水将身上脏污洗净了。 伤药是季十八从云上宫带出来的,效果极好,师无我用过后,觉得好了许多。 只是他伤得太重,睡了一晚后,仍是发起热来。 季十八一面嘲他现在连个普通江湖人都不如,一面送药喂饭与他。 师无我连烧了整整七日,每日都在半梦半醒间,提不起一点精神。热度退后,因着鬼草的缘故,身上轻松许多,虽不如全盛时,比之前几日,似脱了镣铐,堪称脱胎换骨。 簪分一叶躺在枕边,他握上去时,感受到身体内如涓涓细流淌过的热息,眼中起了些涩意。 ——原以为不在乎,如今看来,倒是高估了自己。 季十八这几日没闲着,找了云上宫弟子打探消息。进屋时候,他见对方坐在床头,脸色终于有了点血色,忍不住道:“你可真会挑时候。” 师无我睡多了,脑仁正疼,听他语气怪异,问:“怎么了?” 季十八悠然道:“有个坏消息,还有个好消息。” 师无我只问:“有神秀消息了?” 季十八哽住了。深呼吸后,他才道:“三日前摩罗教复出,新任教主荒yin好色,教众正到处抓些美貌女子,学过武身体强健的更是首选,江湖上稍有些姿色的人人自危。” 师无我神情平静:“这便是你说的坏消息?” “这是好消息,”季十八认真道,“摩罗教与云上宫关系不差,有新教主主持大局,对我们有好处。” 师无我已有预感,问:“坏消息呢?” 季十八神情倏然悲痛:“新教主名叫息神秀,仿佛正是您那位情郎。” 师无我不在意旁的,只需知道好友安好,已心满意足,再者,比之旁人,他深知荒yin这词与神秀绝扯不上关系。 有三戒在,他若有一分清醒,便不会做出这等事。反之,他没了清醒,这事便不会是他做的。 除此之外,他只怕这消息是人有意传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然而无论哪种,师无我都不会畏怯,纵然天涯海角,只要神秀还在,便总要找他回来。 他笑道:“这可巧得很。钟师伯当年正是单人独剑,入的地下城,此番我效仿先人,不定也能领个摩罗王回来。” 季十八不甚真心地与他拱手:“那祝您心想事成。” 师徒二十载,师无我回想起来,对季雍未尝没有愧疚。但愧疚之外,尚存芥蒂,此番因息神秀的事,他才与季十八同行,只等见了季雍,还他这份人情。既是如此,他将季十八看作云上宫的后辈,而非弟子,对他并不多要求,日常相处随意,即便听他这么说话,也没生气。 再者,这事的确难。他一身修为去九存一,右手半废,已不是当年的季合真,若要入摩罗教,需得从长计议。 季十八与他说完话,便退了出去,只是转眼又回来了。 “有人找你。” 师无我想,莫不是神秀回来了?但随即醒觉若真是如此,季十八必定不是这反应。 周絮进门,见他坐在床上,道:“你受伤了?” 师无我在见她之前,曾有怀疑,此时心平气和,知晓是自己想偏了。看人当看剑法,周絮心思简单,甚至比从前的季合真更为纯粹。 他问:“你怎找到我的?” 周絮听他说话中气尚足,放下心来,笑道:“有宫玉楼在,我怎会寻不见你?” 这个名字叫师无我一霎提起心。 那酒与圆子固然是周絮给他的,究其来源,却是沧浪主人的手笔。他坐在床上没动,回以一笑:“你怎会突然寻我?” 周絮难得肃容:“我不知你与息神秀究竟有何渊源,但他的的确确是摩罗王。前阵子你对他身体那般上心,我知道这消息后,放心不下。” 师无我越听别人这么说,心中反而越是高兴:“天底下我是最熟悉他的人,因而知道他绝不会是传闻里那般人,总要亲眼见一回。” 周絮却笑了:“巧了,我也这打算,想去地下城看一看。” 师无我心内咯噔一声,不知她用意,面上却恍若平常:“你去做什么?” 周絮道:“我早想见陆华存,但一直未得机会,此次她既不知什么原因留在地下城,我自然不会放过——可不是为了你。” 师无我忽问:“陆华存美吗?” 30、 周絮错愕,直似头回认识他。 “你竟问这个?我虽没见过她,但听闻美得很。” 师无我道:“这便对了。她容貌美,剑法亦高,江湖中鲜有及得上她的。摩罗教既要搜罗这样女子,会否放过她?” 周絮低头想了会儿:“宫玉楼曾与我说,陆华存是个心无旁骛的剑痴,若无引动她心的,绝不会贸然出行。” “地下城里,却正好有个能引她心动的人,”师无我道,“那位不知来历的神秘剑客,正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天底下剑法顶尖的高手无一个是无名之辈,此人既能败祝东亭,背后会是何等骇人身份?” 周絮莞尔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也心动得很,想赶紧去见识一回。朝闻道夕死可矣,有那神秘剑客,有陆华存,还有你那好友,世上再无这么好的地方了。” 可宫玉楼绝不会让她死,师无我深知这点。这二人虽做不成夫妻,但感情向来极好,其中点点滴滴,十几年下来,是假不了的。 大沙漠白日酷热,夜里严寒,除商队外 向少行人,不是个好地方。当年摩罗王一手立下教派,却不知为何将总坛放在这天下少有的苦地,之后耗费偌大苦功,建了一座地下城,夜暖日凉,勉强可以待人。 即便如此,摩罗教与最近的绿洲隔了一段距离,食水仍是大问题,生活远算不上舒适。 两头骆驼停在一片戈壁上,午时刚过,正是最热的时候,沙粒高烫,落脚都难。 前面一头骆驼上的人黑袍罩身,半点肌肤不漏,这时忽伸出只手,摘了兜帽,正是周絮。 她长发冠起,眉画得浓了些,面孔也抹粗糙了,看着不过是个有几分俊美的普通青年。 “按我得的消息,应当就在这左近。” 师无我也摘了兜帽,与周絮不同,他散下长发,低下头时,大半张脸孔都看不清,只露出一点下颔,一眼辨不出男女。他心道,这消息是从宫玉楼给的,若是真的,里头必定做好了应对准备。 然而他也留了一手,叫季十八先与云上宫传消息,回头再通知祝东亭,祝东亭担心弟子安危,自然乐意跑一趟。 摩罗王麾下有黑白二枭,白枭主内,黑枭主外,黑枭下又有无数散子,周絮捉了个领任务出来的,换了他衣裳,来到此处。 师无我左手不便,容易露陷,只得配合着扮成被掳来的女子。 二人等了会儿,自有同样装扮的散子前来交接。 周絮出示了信物,指了指后头的师无我,道:“这个要送到教里。” 她平日里除却练剑,是个极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又有沧浪主人相帮,几乎什么都学过一点,也通口技,伪装男子声线时惟妙惟肖。 那散子道:“看着病怏怏的,身体怕不太好。” 周絮微怔,不意会遭遇这事,耳边忽有声来,正是师无我传音给她。 她闷声笑了会儿,道:“这是云上宫季雍的传徒孙,正好有事才在外头,被我遇见。若不是我用了药,还抓不住她呢。唉,就是药效太强,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 那散子有些迟疑:“云上宫主的徒孙……不太好吧。” 周絮道:“我们连陆华存都抓了,还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