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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其生而悼死

    

感其生而悼死



    乖徒,展信佳。

    这封信写于早秋时候,待你看到想必已经接近你回京的日子了,通州位于咽喉之地,于是早早写下此信在此等候你,为师最近恰好结束了远游,信中听闻柳善信一事,心下亦不忍,麻风一事,历朝历代名医大家几乎难有有效的治疗手段,虽则为师于医术一道上尚还浅薄,却知大医精诚,即便只是稍有缓解,或许也能为之后千千万万的众生,挽救千千万万的性命,因此不日便将动身前往岭南为柳善信诊治,乖徒暂不必为那小友夜里躲被窝偷偷哭鼻子了。

    无铭观里有你青羊宫的师长们cao持,你亦不必忧心,一应相干有为师为你打理,此去路上千万小心,莫与他人接触,衣物食物不可混用,不用的东西悉数焚烧后掩埋,如此坚持至少三月余,若无明显发病征候,再去找一元道长,届时她会安排你的入宫事宜。

    待来年春候,无铭再会吾徒。

    信的尾处,还有只几道墨痕勾勒的肥燕子。

    素白手指夹住差点被风吹走的信纸,女子坐在一大石头上,宽大的衣袍在平坦空旷的天地间猎猎作响,她暂时摘去了遮住面容的外物,手套也被摘下放在一旁晾干。

    刚过十九的女郎,在读到“哭鼻子”时,白净的面上状似有几分生气,实则心中还是欢喜居多。

    一年前她游历至岭南的惠州,借住在当地一宫观,出观化缘时与几位村妇碰上,言说她们当地的县官闭门许久了,这位县官自上任便主张兴修水渠,打压当地豪绅,在处置了一批贪官地痞后,颇受到当地人的爱戴。可偏偏就是前段时间,她们渐渐发现,这位官娘子已许久未现身于人前,当时正值农忙,便想委托将去主城的几位道长替他们上门拜访问安。

    几位道长也都忙着,唯有外来的灵玑还算清闲,便接下了这份差事。

    她这一去,便是好几回的闭门羹,听原本的门房说,这宅子里早没人了,官娘子提笔卸任,向上举荐了一位后生继任县官的职位便关了府门,卖了宅子,不知去了哪。

    这位失踪的官娘子就是后来的柳襄馥,人之所以忽然消失正是因为她被诊断患上了麻风,本朝律令明文规定,患恶疾者不得为官,碰上麻风这般毁人形容且能传播千里的病,柳襄馥已经做不得官了。

    但当时修水渠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还不能从县官的位置退下,于是遣散下人,独自一人闭门处理事务许久,待一切事毕才请辞卸任。

    因她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她这趟离开的并不风光。

    柳襄馥避开一众人,躲到了偏僻的乡间院子里,她出身地方世家,年轻时打马街头,恣意风流,至新科及第更是风头一时无两,又怎知祸事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总之,兜兜转转,左谪来了穷山恶水的岭南做一不起眼的县官。

    柳襄馥对于独居的山间生活并无什么准备,许多事情她甚至一窍不通,更何况她有病在身,这状元娘子没想到还能有今日这般更困苦的日子,幸好的是,灵玑出现了。

    柳襄馥眼里的灵玑只是个恰巧来这山林里修行的道士,捱不过空腹的煎熬,便请灵玑隔空指点几句,勉强做出了熟食。

    一来二去,彼此熟络,在灵玑全副武装的前提下,总算是见了一面。

    灵玑借了厨房给人做了一顿,胃内长久未受盛太多食物,柳襄馥忍着腹中的不适吃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俩人便结成了微妙的默契,灵玑偶尔出现投喂,柳襄馥隔着厚重的木门,透过腐烂的孔隙,远远望着那个树下盘腿打坐的道士。

    岭南多瘴气,山地林间尤甚,他乡客初来岭南,昼熏体肤,夜露沾衣,致死者十必四五。过了一旬,柳襄馥原正站在院子里除杂,恍惚寒来热往,骤然昏厥,卒然扑倒,人事不知,再醒来便见那穿得严严实实的道士在自家陋室里正忙碌着。

    柳襄馥言及自己身患恶疾,不得近身,感恩道长救命之恩,但还是快快离去,莫管她这死亡无日的过客为好。

    道士轻轻笑道:“贫道只知,防护得当还能救人一命,若不来,今日便真有一人死得无声无息。”

    听得那句“无声无息”,柳襄馥这把不知摧眉折腰为何物的硬骨头真真要落下泪来。

    道士给她熬了稀粥和药汤,先将那碗苦涩的褐水给了她。

    “良药苦口,大人先吃药再尝尝贫道做的粥。”

    若尝了粥再吃那药,她八成会被苦得又呕个一干二净,状元娘子也怕吃药啊……柳襄馥捏着自己的鼻子一饮而净。

    真是个体恤入微的道士。

    这陋舍里唯一可供休憩的就是柳襄馥身下那张窄窄的竹榻,也置办不出专门的书房来了。为了方便,阅书写字的桌案就在床榻不远处,桌上摆放杂乱,最多见的是写满了墨字的纸。

    灵玑随意扫了眼,是几首格律诗,有部分已经写好用针线编纂成册,想来是想作自己的诗集。

    这样的人怎会愿无声无息死去呢?

    那天之后的灵玑还是常常来见柳襄馥,为她带纸笔,带文人墨客喜欢的小玩意儿,带时令佳节的美酒果脯,还有治她病的汤药,为了让她行动舒服点,给她送来了从没见过的能边坐边行的椅子。

    柳襄馥也常常劝灵玑放弃,这道士却仿佛没有听见,直到某天,她终于又能坐浴在温暖的曦光之中,品着香茶打理文思,为自己的诗集作序,灵玑隔着长久的日光才总算回答她从前的拒绝。

    “您手中的茶,是今年您修建水渠灌溉出来的新茶,所用的物件,皆来自您曾帮过的木匠、篾匠,瓜果小食俱是仍记挂您、爱戴您的百姓求贫道为您送来的,柳居士。”

    那将要哺茶的手一顿,原地怔愣着,胸肺鼓起的动势止住,周身似乎没了呼吸的空隙。

    她垂下眼,默默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序。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窗外春日浮华得她厌憎,感其生而悼死,她才引用了卢生的诗作自己诗集的序尾。神翳翳兮似灰,命绵绵兮若缕。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蠼,九生九死,同变化乎盘古。万物繁茂兮此时,余独何为兮肠邅回而屡腐?

    万物生长,为何独她一人衰腐败落。

    茶香浅淡,相比昔日琼林宴上她喝过的那些并不多么好,但也是她曾心系的百姓用心血灌溉浇养的,那一道道在她生命里凿开的沟渠,似乎这瞬间也用那些流淌过溪涧的活水送还了她一颗完整的心。

    秋月悬挂,此际方作下《赠秋君》的柳襄馥匍匐在桌案上渐渐睡去,西风已至,吹落簌簌一片,而生死于她,早已不惧了。

    作者:我来迟啦

    卢生指的是“初唐四杰”的之一的卢照邻,卢照邻后来身患麻风,拜孙思邈为师十年,后来不堪病痛折磨而死。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曲池荷》卢照邻

    神翳翳兮似灰,命绵绵兮若缕。一伸一屈兮,比艰难若尺蠼,九生九死,同变化乎盘古。万物繁茂兮此时,余独何为兮肠邅回而屡腐?——《致疾文》卢照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