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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

    

局势



    褚暨犹豫了一回,道:“她病还没好,车马劳顿实在不便,不好加重了病情。丧葬的事要紧,你还是先扶棺回丹阳吧,等你那边事情办妥了,她这边病好了,我亲自送她回去,你不必管了。”

    季芳沉吟了一下,感觉他说的也的确是个问题,便道:“这样也好,回去一程,家中诸事打理妥当,估计要半个月,到时候我会给父亲写信。她若是病好了,我回来一趟接她,左右坐船方便的,一两日就能到,我反正闲着也没事。”

    褚暨没有再反驳:“这件事,我会找个时间同她说,你先不要告诉她。”

    季芳明白他的意思,道:“我知道了,临走前我再去看一看她。”

    等到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动身前一日,季芳才去了周玉那里。他去的时候,周玉在床上,病已经好了许多了。

    他看到周玉想到大英。两个都是差不多同时生病,一个死了,一个活了,昨日还是活生生一个人,在你面前哭在你面前笑,转眼就变成腐烂的尸骨,谁能想到它昨日的生动鲜活,有声有色?人的命运是多么突然,难以预料啊。

    周玉对他不像上次那样冷淡了。因为上次病中气躁,说了不好的话,此时清醒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两人说了一会话,季芳说了回丹阳的事,周玉祝道:“一路平安便好。”一时无话说时,她从枕畔取了两块绣满墨字的素绢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幅金刚经,送给季芳,说是给小儿随葬。季芳唯谢而已。

    关于婚姻之事,有一夜,季芳同周氏谈过,谈的并不融洽。周氏对丈夫充满了怨言,冷言讥讽了他一通,将这些年藏在肚子里的愤懑和不快全数落了出来:“你整天只管撒开手在外面游狐浪荡,还总怪我不疼她,你何曾疼过她管过她了?她生病,哪回不是我先知道,哪回不是我在照顾,你好了就好,不好了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还怪起我来。”季芳本未想过怪谁二字,被她说,也无可辩驳,低着眼由着周氏数落。

    周氏是坚决不肯离婚,然而心中也生气,吵完架打点行李回娘家去了。褚暨,还有季芳他堂兄那屋里的都来相劝,也劝不住,周氏泪水涟涟地回了家,对着母亲父兄一头哭诉,搅的那头一家人没睡着觉。这边季芳也无趣,点灯抄了半夜经,天明的时候,仆人打点好了车船、行从,一行出发回丹阳去了。

    入秋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周玉病倒是真的慢慢好了,烧早就退了。烧退下来过了没多久,皮肤上那水孢也渐渐干缩,痛也不痛,就是奇痒难忍。周氏不许她抓挠,怕她留了疤难看,周玉整天

    就在屋子里煎熬。没人的时候,她脱了衣服检查自己身上,腿上,对着个镜子使劲照。生了一场大病,她发现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感觉自己变丑了很多。

    褚暨没觉得这不好,相反,他希望她能这样干脆地“丑”一点。他心里爱她,爱这个字眼不好说,理由也不好讲,他宁愿看她丑一点。丑一点也还是可爱,还是让人心动讨人喜欢。而且她丑,显得他不是丧心病狂,被美色所迷。

    他的确受着她的蛊惑。他沉溺于她的香甜和温暖,这不关乎欲望,他的欲望早已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中最寒冷的最深处,永远不得解冻了,然而知觉还是活的,心还是活的,女孩儿声音甜润润的,身体软软的,撒娇的抱着他,跟他说这说那,手摸着他脸,那种感觉甜蜜又忧伤。就像他当初抵抗不住那个奶娃娃一样,而今他仍然抵抗不住。

    要告诉她。她搂着他的时候,他心里这样想,再不告诉她就耽误了。脑子里已经编排了无数的说法,可是还是迟迟说不出口,他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天算了吧,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一定要告诉她。然而等到明天,他又想:她病还没好,还是等她病好了再说吧。一天推一天,他每天都在想,仍说不出。

    等吧,挨一天算一天,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等吧,等到再说。

    早晚都会来,快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疮痂干落了,皮肤渐渐也光滑起来,周玉精神也日日恢复,气色也好了十成。因为闭在屋中无聊,褚暨便教她写字画画。

    周玉不爱练字,爱画画,褚暨便教她写花鸟,人物像。她很有天赋,学的颇好,学了两天,画了一只猫,两只鸟,形态虽稚拙,却特有趣致。过了几天,还给褚暨写了一幅小像,她画简笔,廖廖三两笔勾勒,神韵毕现,褚暨啧啧称奇,认为她很有画才,应当拜个名师。

    周玉学什么都快,悟性高,缺点就是沉不住气,懒得下苦,听到褚暨夸她,十分得意,问道:“我跟季芳比呢?”

    褚暨笑道:“季芳悟性远甚你,学书过目不忘,他习字也是下过工夫的。”

    周玉将信将疑。

    秋光也似春光。猫儿狗儿叫闹的季节,周玉时常感觉她那一颗心也不定,好像也随着这秋日的温度摇曳起来,有时候一个人在床上,心也会突然悸动起来,生出一些不该生的心思,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情。尤其是日日跟褚暨在一处,她那少女心思,一点一点在体味男人这个东西。跟她以往心情又不一样。

    少女的春心好像那春天的柳絮,要摇摆,要荡漾,要追逐春风,追逐阳光。她看褚暨,忽然一颗心动荡的无法言喻,说白了还是形象好。她总是悄悄的打量他,打量他的脸,白皙洁净的皮肤,老男人还长的很白嫩,连脖子都是白的。眼睛像孩子的眼睛一样明亮,桃花形状的双眼皮,眼睫毛很长,鼻子形状温和,淡红色的嘴唇,哪怕是留了胡子,人也还是很好看。这人就是相貌生的好,周玉会想,难怪温峤那么喜欢他。

    脸,还有手,他的手也很白,手好看,骨节修长,温和有力。还有一幅高大风流,玉树临风的好身材。再过一点就老了,再少一点又太嫩了,不多不少,正正好,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

    太难得了,以她的出身,上辈子得修多大的功德才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才能跟这样的男人相恋?她决不能放过他的,不能,她必须得抓住他,错过了就再没有了,这是上天的鸿福。

    她披了衣裳,轻轻潜行到他房中。秋天还很热,他睡觉也不关门的。她进去了,循着白天的记忆绕过屏风,走到内室,窗子开着,他睡在大床上,帐子放下来,他没有盖被。她轻轻爬上床,用自己的柔软热烫的身体抱住他。

    她很镇定,她知道自己的诱惑在哪里,柔软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胳膊和腿,香软光滑的肌肤。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击垮他,收服他,让他缴械投降,臣服于自己。她不要拖延了,她要一举成功,像蛇一样,主动出击,她用自己娇人的躯体缠住他,手捧住他脸,寻着他嘴唇吮吻。

    褚暨惊醒了。他从梦里醒来,被一双手摸过来,很快就陷入一场湿热黏稠的春梦里。嘴唇,手,身体,久睡醒来的困倦里,脑子里混沌一片,他不由自主了,两只手刚硬如铁钳攥住了她。

    周玉感受到了他的力量,热了,软了,瘫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在往上升。身体被大力推翻,按倒在床上,她心动的不能自抑了,脸发热,胸脯起伏上下,手脚并用的搂抱住他,眼睛发亮,渴盼地注视着他脸。他的脸离自己只有遥遥几分,他的嘴唇就在她眼睛上方,她看到他长长垂下的眼睫毛,她看到他月光下白皙的脸,白中透着情欲的艳红。她和他目光对视,心里激动地想着,要!要!要吻啊,要这个人,要!

    怎么要,她不知道。她不需要知道,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只管要就是了,跟他要,让他给,他知道。她胸脯起伏的太厉害了,已经要喘不过气了。

    他目光闪露出一缕凶相,全不似白日那般温文尔雅,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狠了。她心中弥漫过一阵恐惧的狂喜,感觉有一场盛大的狂欢将要到来。他突然低头啃了下来,她刺激的尖叫出来。

    然而没有吻,脸上一阵剧痛,是他猛一口咬住了她鼻子。她尖叫了,这次是疼痛受惊的尖叫,他突然变成了恶鬼。她吓的伸手要推他,他却按着她不肯松,又拱向她脖子啃噬。她又不知道他是在亲自己还是要吃掉自己了,脸上脖子剧痛,她呻吟出来,几乎要哭。

    他听到她的哭声,动作就停下了。埋头在她脖颈间,又轻轻舔她被咬疼的地方,舔她鼻子上。周玉又委屈又害怕又疼,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就只是痛的哭,褚暨搂着她不住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别哭了。”

    周玉哭道:“你把我咬出血了。”

    褚暨道:“对不起。”

    周玉低声抽泣。褚暨紧紧搂着她,头埋在她脖子上,手托着她肩膀和后腰,将她整个人都管到了怀里,好像要勒断她的骨头,两条腿用力夹着她。周玉感觉到他某个部位,脸上火烫,然而不说话,假装不知道,褚暨手僵硬地从床头扯过薄被,颤抖胡乱地裹住怀里的周玉,将她裹紧,身体渐渐松开她。

    周玉感觉到他的目的,挣扎着抗拒,褚暨舌头纠缠,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可怜的哀求了,说:“听,听话。大半夜的,你吓到我了。”

    周玉道:“我不走。”

    褚暨按着她,从她身上起来,道:“好,不走,你乖乖的不要闹。”

    周玉将他胳膊打开,睡到他胳膊里去,靠在他怀里,两只手抱着他腰。她心里充满了怨言,可是不知道怎么说。

    她手试试探探的往他衣服里,往他胸口摸,还摸他的脸。她的手没有任何抚慰的力量,褚暨躺在那,胸口一点暖热气都没有,已经死的三魂只剩一魄了。

    她是不肯歇下的。靠在他怀里呆了一会,脖子脸不疼了,她蠢蠢欲动地凑上去,亲亲密密地将脸贴了他的脸。

    “你爱不爱我?”她小声说。

    褚暨不做声,他对她的热情毫无准备,他闭着眼睛,胸中震荡。周玉低头,忍着羞耻,扯开小衣的系带,又伸手到背后解开裹胸的细绳,一并松了裙腰。

    湿而柔软的嘴唇吻向他的薄唇。

    褚暨先是没反应。没法反应,心里迷茫而空洞,然而她的嘴唇太软了,她的吻太诱人了,他没有抵抗住这个诱惑。他任由她舔吮,情不自禁地张嘴回应她,他的魂儿也被那唇吻牵走了。

    他手搂上她腰,抚摸住她赤裸圆润的脊背。他想起了那一夜,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分明就是记忆中的春宵啊。

    他对她的记忆,好像全是那里的。寂寞的太久,他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柔了,红绡暖帐中的销魂蚀骨,缠绵恩爱,你要他忘,他怎么忘的掉啊。

    周玉吻他道:“你爱不爱我?”

    褚暨道:“爱。”

    他说的是爱吗?他不知道,他像是一只被攥住了灵魂的稻草人。他不是自己了,她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她要他说爱他就说爱,说什么都只可以,求能留住她,留住这片刻的恩爱和欢愉。

    周玉道:“有多爱?”

    这个问题太难了,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就回答不了她。他望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茫然,有多爱。

    周玉说:“你爱了我,你就不能再爱别人了,你要疼我,护我,一辈子对我好。要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她圆润的脸颊上荡漾开一抹狡猾的笑意:“要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个老不死的,你就折寿。我就天天诅咒你,诅咒你短命,挨千刀万剐,还要断子绝孙。”

    褚暨道:“你诅咒吧,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得,我的命给你诅咒,要是诅咒的灵了,就是我还了你的债了。要是诅咒的不灵,就是我捡到了。”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已经娶了我了,我这辈子人都是你的,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就诅咒你挨千刀去死。”

    她笑了一笑,有些羞涩,声音低了下去,贴着他胸口,嗤嗤笑着说:“要是你一直对我好,我就给你生个儿子。”

    褚暨哑然失笑,周玉的嘴唇,软嫩嫩的重新又吻过来,含住他。

    天蒙蒙亮时,褚暨醒了。他穿衣下床,随手拿起仆人放在厅内桌案上的书信拆开。是季芳的信,说了一下丹阳家中的事,同时问周玉的病情如何,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接她。褚暨回了,让他再等些日子,写好装了封,让人送去。

    还有好几封信,他一封封回了,做完这件事,转身踱步回到床前。周玉睡的正酣,褚暨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她。

    她睡觉的姿势很有趣,手脚摆的平平正正的,脖子也是平平正正,嘴巴微微张开。晨曦照在她脸上,那颜色特别的通透,褚暨发现她孢子是全好了。

    褚暨坐在床边一直看到她醒来。周玉睡眼朦胧的笑,而后掀开被子坐起来,一歪身靠到了他怀里,褚暨以为她要起来了,哪知她把自己身体当床,又继续睡起来了,接着还睡了半个时辰。

    周玉因为无聊,便想到处去玩,想去看石头城。褚暨告诉她石头城没什么可看的,那里是官兵驻扎屯守的地方,戒备森严,去了也只能在远处看看,要玩还是要到山上,寺庙或者湖上,于是便带她去游寺。建康中多名寺,最有名的栖玄寺,建明寺,皇舅寺,高明寺,永安寺,全都是游览胜地。尤其是这寺中不仅供奉香火,还出售特色食物,褚暨想着她爱吃,便一家一家带她去吃。

    阳春寺是个小寺,因着什么出名呢,它寺中做的阳春面。褚暨早年去过一次,后来不常去了,这次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面实在好吃,遂带了周玉摸路上山。最近下雨,道泥泞,本来没多远的路,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半夜。

    寺非常小,占地不到一亩,叫的是寺,其实也并没有供着神佛,只养了一群鸡鹅。寺中只有一老僧,过一百高龄了,精神仍然矍铄。这老僧叫九龄,在建康中很有名,时人好羡仙,慕长生,有心愿者,都来找他交谈,向他求教养生长寿之道。褚暨当初也向他讨教过。

    不过褚暨并不沉迷仙道,仙人故事,彭老之说,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引诱人的邪说罢了。不过他对这九龄老僧还是很感兴趣,认为他能活到这么长的岁数,必定有特别的保养之法。哪知一交谈,发现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人不识得书字,也未有金羹玉液的奉养,平生历尽流离,妻子亡故,儿女折尽,八十多岁的时候学了做僧,仅仅因为做僧可以不用缴纳田赋。而今九龄一百多岁了,还要下地耕种以自养,靠养鸡养鹅换取生活。褚暨只得感叹罢了,寿老天定,非人力能决,便再不迷信那些。不过他对这长寿的老僧还是有些敬重,却有时会让人给他送些礼物。

    九龄认得褚暨,见了面十分欢笑,照应着让他们坐,给他们煮茶。褚暨发现这老僧身边还有一女童,五六岁模样,好奇一问,九龄道这女童是他收养的孤儿,留在身边做伴。褚暨看他现在这样子,比几年前上次见时要好多了,估摸着慕名资助他的人很多。褚暨跟他一聊,得知他现在也不种地了,平日就是招待一下客人,日子过得挺好。

    褚暨一边喝茶一边同他说笑:“我看大师你这精神,得活到两百岁吧?说不定我寿终正寝那时,大师还在这里笑迎佳客,谈悦欢宴呢,真叫人羡慕。”

    九龄笑道:“郎君的面相,一看就是多福多寿,必定要长命百岁的。小僧今年一百零五岁,郎君今年三十五岁,假设郎君再活六十五岁,小僧加起来,至少也得再活到一百七十岁,那倒是你我二人同寿。一百七十岁也足了。”

    褚暨听他说的大笑:“借大师的吉言了,我若真活到一百,那时若能持杖,必定还来看大师。”两人都笑。

    九龄虽不识书字,然而平生见多识广,博览江湖,能言善道,口中有山川。野史陋话,神明古怪,偏谈僻闻,从他口中道来,无不妙趣横生,引人入胜。因此许多名士喜好同他交往。褚暨一边喝茶一边同九龄说话,周玉在一旁听着,发现褚暨这人,聊起天来特别有意思,说话和和气气的,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什么都能聊,好像什么都知道。

    周玉在一旁听的入神。

    九龄还招了个十五六的童子。这边谈话,童子便杀鸡,九龄亲手下厨去给他二人做面。因为那边杀鸡,褚暨想起个有人因为信佛,不许别人吃rou的笑话,讲给周玉听,两人一起笑。

    这阳春寺的面的确很好吃,鸡汤也十分鲜美,周玉喝了个饱。本来只打算在这里住一晚的,哪知道夜里突然电闪雷鸣,下起大暴雨。大雨连日不停,瓢泼一样的往大地上倾倒,小小的寺院里积满了黄色的泥水,雨还没有停下的趋势。这一寺两僧急坏了,因为最近下雨,刚好寺中快没粮了,正说路面好一点,下山去换点粮食。哪知道又暴雨。

    连着三天暴雨不断,褚暨也着急了,这寺中都要断炊了,在这里等着雨停可不行。褚暨决定还是冒险下山,九龄很是歉疚,把寺中两件蓑衣都送给了他二人,又说要送他们。褚暨道了谢,道:“山路难行,还是算了吧,我这自己走便好,但愿雨能早停,否则你们这也要挨饿了。要是我下去了,就让人想办法替你们送一点粮食上山来。”

    九龄道谢不已,让小童送他们,给他们带路,一起下山。褚暨将蓑衣斗笠系好,又将周玉的给她系好,两人冒着雨往山下去。道路十分艰险难行,路又陡峭,全是泥沙,连本来的方向都有点辨不清了。小童在前边开路,褚暨只能一只手抓着路边的小树,一只手抓紧周玉,瓢泼的大雨直接灌进蓑衣里,身上全湿透了。三人在雨中摸行了半天也没有走出两里。褚暨和周玉还披着蓑衣,那小童什么遮挡都没有,已经淋的不像样了,还在一路给他们开道,清理地上的泥沙树枝,手都划破,出了好多血。连褚暨看的都心疼了,然而已经走到这半路,要返回去更难,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因为身上蓑衣被水湿透太重,最后干脆把蓑衣扔掉,淋着雨前行。

    好不容易走到谷口,才发现谷间黄色的好大一股泥流。连下了多日的雨,山上滚了泥石,冲毁了道路,完全已经找不到路过了,这下全都震惊了。

    褚暨回头看周玉,她浑身都被雨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淌水,脸被雨泡的发白,精神萎靡,淋的已经不像个人形了。褚暨想起她病才刚刚好,一摸她脸是有点烧,抱着她胳膊道:“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一段。”

    周玉早就坚持不住了,听到这句,腿软的爬到他背上。褚暨平日不劳不作的,四肢早就懒了,背这么大个人,颇有点吃力,又是下大雨,累的喘不上气。

    周玉也不晓得怎么回去的,她趴在褚暨背上,直接睡着了,雨都打不醒。褚暨以为她会生病,一路不敢耽误,滚的跟个泥人似的,狼狈的回了家中,又忙的让人给她换衣服洗澡,煮汤。

    周玉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喝了热汤,坐在床上,身上暖和多了。褚暨留了带路那小童在家中,让下人也给他弄热水,拿衣服换。收拾好了自己,叫来家奴吩咐,让想办法送一点食物上山,等这一切都妥了,才回到房中。

    他坐在床边,同周玉说话,摸她额头有无发烫。说着话的时候,窗外响起一阵惊雷,大雨如盆。两人一同望着门窗外,感叹道:“这雨越下越大了。”

    还没等到季芳回建康,王敦反了。

    王敦以清君侧为名,于鄂州誓师起兵。消息传到建康,建康宫先乱了。

    自中原沉没,北人渡江以来,流民南下,往往依附大族,或归属豪强,成为豪门世家私养的僮客。朝廷建制,这些人仍然为豪门贵族家驱使,一不入朝廷编户,朝廷不能征收赋税,二不为朝廷服兵役,导致朝廷无税可收,无兵可用。而豪门贵姓则拥兵自重,如王氏家族,内控朝政,外掌重兵,时刻有篡夺之机,皇帝不能节制,深以为忧患。皇帝为了防备王敦作乱,一面拉拢利用江北流民将帅,一面试图收拢权力。立法令,严军备,征发贵族家私藏的客僮,具录名籍,并将这些征发来的兵僮训练为朝廷的常备军,以抗王敦。然而朝廷此举不得人心,那些依附贵族家的兵僮不愿意被征发,无人应征,豪强贵族也隐瞒人口,抗拒朝廷的政令。皇帝此举遭到众人一致的反抗,王敦趁势起兵。

    清君侧,自古打出这个旗号的,实际意思就是造反。王敦大军自武昌发,顺长江而下,直向建康,情势如火如荼。

    褚暨匆匆进宫。

    宫门外,王导带着王氏一族亲眷全跪着。王家兄弟子侄数十人全齐了,都穿了素服去了装饰,褚暨一眼看见他的侄女儿也在其中。王敦起兵造反,王氏一族自然脱不得干系,进宫来下跪。

    褚蹇的女儿嫁给王家的,褚暨一向又跟王导亲善,眼下非常关头,却哪敢理会他们,只装作不见,径自走过。

    王导得知有人向皇帝进言,要杀王氏,吓的魂飞魄散,急忙进宫求情。带着一大家子上下,在宫门外跪了一日了,没得到皇帝的召见,早已经心如火燎,此时见褚暨,如逢救星,连忙牵了他衣袖求道:“茂华,咱们是世交,又是亲家,我一家几百口的性命今天就寄托在你身上了啊,你可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替我们求求情,千万别让皇上听从那小人的谗言啊。”

    褚暨因那宦官在身边,不好还要让皇帝怀疑,哪敢跟他拉扯,用手去推他袖。王导也是乱了方寸了,以为他是在拒绝自己,死攥着他,还在说好话恳求不止,褚暨头大,严肃制止道:“王司空。”

    褚暨顾不得解释许多,撇开他手,快速离开,跟着宦官进了殿内。

    他兄弟褚蹇竟也在。

    谁能抵抗王敦?

    这个问题各有说辞,然而谁也提不出明确的答案来。到现在为止,王敦已经发兵好几日了,没有听到有勤王的力量,甚至朝廷里,除了皇帝的心腹,也没有几个谴责王敦的声音。前日早朝之上,甚至有人开始谴责刁刘等人,认为皇帝信重“小人”,才使得王敦起兵。甚至而明目张胆的替王敦说话,说大将军起兵并不是要造反,不是针对皇上,只是针对刁刘,建议皇帝不要紧张。皇帝已经怄出血了,朝臣里,有人建议他杀刁刘,像王敦言和,他的心腹这里却建议他杀掉王氏及朝中暗助王敦的背心离德者,防止他们跟王敦里应外合。

    褚暨早已经看出皇帝的孤立,王敦这次起兵,几乎是得到豪门贵族上下一致支持的,没有人站在皇帝这边,皇帝手中无兵,这仗根本就没法打。然而这话他说不出口,这话说出来,就显得太不忠了,分明是劝皇帝投降叛臣。

    褚暨没做声,皇帝让褚蹇领一支军去抗击王敦,他也没有反对。直至刁协告皇帝王司空同王大将军暗中书信往来,褚暨听着苗头不好,怒斥道:“胡说八道,王敦作乱,与王司空何干?若无真凭实据,何来栽赃陷害,你这话分明欲陷皇上于不义之地,其心歹毒!”

    刁协并不虚他,针锋相对,冷冷道:“都是自己人,褚令又何必这般装模作样,我是不是忠心,苍天可鉴,皇上自然也能明察,褚令恐怕就难说的很了。王氏兄弟用得着我来栽赃陷害吗?我为皇上不惜性命,还怕你威胁不成?”

    褚暨也冷笑道:“就凭你这样的命,死一百个也不足惜,就怕你自己寻死,却带累皇上。诛你九族都不够偿。”

    刁协怒道:“你!”

    褚蹇看他二人吵起来,连忙劝阻。

    褚暨的态度很坚决。王敦已经造反,杀了王导也于事无补,不但会引起朝臣们恐慌,将大家都推到司马家的对立面,还会损失一个制约王敦的力量。除非能打败王敦,否则这是个绝对的馊主意。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打败叛军,因为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争取其他各家族的中立。王敦打的旗号是清君侧,他未必真敢造反。

    褚暨意在让皇帝同王敦求和,然而并不成功,皇帝显然并不想这么做。

    然而也没有说话。

    王导入宫请罪,交出了符节,官印。因朝中不能无人,因此皇帝宣褚暨入宫觐见,升任他为侍中,暂时掌管中书台的事。这个关头,接任这个职位,无疑是顶着刀枪,然而褚暨无法拒绝。

    出了宫,褚暨就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巨大而无形的压力直朝身上压上来,压的人步子沉重。王家人还跪在宫门外,王导见了他又连忙拉住,问他有没有向皇帝求情。褚暨面对这老友,仍然是不敢与之牵扯,迅速避开他走了。

    是夜,褚家兄弟俩也在商议,都感觉眼前的情况很危急。王敦进入建康是不可避免的了,以褚家兄弟现在受信重的程度,到时候一定会发生冲突,王敦一定不能容忍褚暨执掌中书的。

    褚暨道:“咱们兄弟俩,总有一个要担当大事。我现在的处地,必定会遭到王氏兄弟的嫉恨,恐难保全。你却还能周旋,迎战之事,只可尽力,不可以卵击石。不论我这里怎样,你还是要同王家修好,这才是褚家的保全之道。”

    褚家兄弟在这些事情上自来的默契,褚蹇闻兄长此言也只道:“阿兄放心,我心中自然有分寸的。”

    两人又谈起王敦这次起兵。

    都不看好。

    他要攻入建康容易,想留在建康就难了。褚暨和褚蹇都认为王敦并不具有废帝称王的实力。“可比得当年司马懿吗?”“比不得。”褚暨认为:“还差的远。”

    既然不具备废帝称王的实力,却已显乱臣贼子之态,褚暨认为他在京中呆不长,恐怕还是要回地方去的,以他现在的实力,肯定无法控制建康,回到地方,凭借强兵遥制朝廷才是明智之举。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话,时局只是动荡一番,还是要回到王氏兄弟手里。

    眼下看来,没有任何一个大家族的实力可以单独和王氏相抗衡的。

    皇上这一步还是走的太过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