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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9.

    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花。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收到花。

    但,这是他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收到,忉利天垂下睫毛瞟了一眼,一朵不起眼的路边野花。

    “宝贝,你永远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爱……”脑海里的旋律又兀自响个不停,他像被深情歌声洗脑般,不由自主伸出手,接过了那朵小花。它算不得漂亮,顶多有点神气。花瓣虽小,却有绸缎一样的光泽。

    “坚韧又美丽,就像你。”

    好土。

    破坏气氛。

    画蛇添足!

    忉利天即刻垮了脸:“弗栗多,我要休息一下。”

    弗栗多走出帐篷,营地已经忙碌起来。砂砾上热浪开始升腾,远处的灰色山峦像融化了的油脂。佣兵眯起眼,一个微驼的人影直直地往这边走来。他压不住嘴角的微笑。哦,舒瓦茨,我的老舒瓦茨,嘴硬心软,老母鸡一样,划去,的舒瓦茨。

    “他怎么样?”医生走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问。

    “快哭了。”

    佣兵比医生高一个头,瞥见医用外褂口袋里装着逗小病人的糖果,顺手就去夹了一块,剥去一半糖纸,迟疑了下又卷回去捏在手心,冲他挤挤眼睛: “我可哄了老半天才好。”

    舒瓦茨叹口气,吹掉送到眼前的邀功,把眼镜摘下来折起衣角来擦:“大马士革,前叙利亚总理在维和部队层层包裹下被刺杀的时候,你我都在场。那时候你多大?”

    “16岁。”那时候他和医生都很嫩,只能在布防的外圈站岗,远远围观了一场于事无补的兵荒马乱。

    “现在和我追忆战友情?”

    “不,我是在提醒。这里的生存方式从来没有变过。就像子弹射中心脏,人就会当场死亡。任何外来的力量,联合国、安理会,或者什么控制了全世界能源的跨国大公司,”他抬头看了一眼忉利天的帐篷,强烈的阳光把医生深邃的墨蓝瞳孔照成一种明亮的浅灰,“你都不能要求这里的规则去做出任何改变。”

    “医生,为什么你总是要把关心说得像警告?”

    “因为它就是个警告。”

    弗栗多抱着胳膊耸耸肩。

    “尤其是对于和平地区成长起来的娇贵omega来说。”医生盯着alpha的脸,“娇贵”和“omega”说得格外沉重。

    “舒瓦茨医生。”声音冷冽如泉。

    弗栗多错开半个身位往后看,他太大只,以至于面对帐篷的医生都没有看到已经掀帘子出来的忉利天。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刚的谈话没有压低音量,所以不确定这位“娇贵的omega”听到了没有。

    忉利天目不斜视地越过弗栗多,仿佛这大活人不存在。omega因为脚伤一跳一跳,左胸口袋里别着沙漠玫瑰跟着一颤一颤。

    “既然您来了,何妨入帐一叙。”他冲医生说道,用上了代词是“SIE”的贵族德语。弗栗多听不懂,决定还是先不跟进去自讨没趣。谁知忉利天见他没有跟上,回身好似生气般一扯他胳膊:“愣着干嘛,来啊。”

    弗栗多浅浅翻个白眼,跟着反复无常的金主走了进去。

    +++

    忉利天讲话简洁,逻辑清晰,字正腔圆,且富有感染力,不愧为SHELL的区域执行总裁。舒瓦茨听了个开头就下意识并拢十指放在唇边,一动不动、神色凝重。弗栗多目不转睛,呼吸越来越轻,眉头却越皱越紧。总裁演讲完毕,习惯性地睥睨听众,等待大家反应。

    “忉利天,”医生没有变动自己祈祷的姿势,额头尚在沉思,“按照你刚才的说的,这个计划的成功与否,所有的压力都会在密支佩拉蒙。也就是,”他抬起食指数数一样点点忉利天和自己,“都会在我俩身上。”

    “不。”弗栗多和忉利天异口同声。他们对视一下,弗栗多一瞬不瞬地咬住那双碧眼,皱紧眉头:“都在他身上。”

    “也不尽然,”忉利天避开他看向医生,“我俩在密支佩拉蒙争取时间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拉蒙机场,让夏尔玛一行打着转运急症病人的旗号,运走质子净化设备的核心零件。医生,您能帮忙取得UMCOR的飞行许可吗?”

    “等一下!”不等医生回答,弗栗多急切打断他们。

    “你的意思是,把设备拆成零件带走,留下两个空空如也的保险箱,”alpha的眼睛一直追着omega,压不住火,“你有几条命?打算去骗军政府?!”

    “ ‘不管实际上它在不在,我让你相信它在不就行了?’”

    忉利天昂头,不甘示弱瞪回去:“障眼法的精髓?这不就是你刚刚教我的?我没打算骗,我只是让他们相信,只要我在,设备就在。至于装设备的保险箱,它永远不会被打开——”

    “你怎么能保证它永远不会被打开!”弗栗多哪里想到还不到一小时,自己搬起石头落下来砸了自己的脚,顿时脸憋得通红。太危险了!你有什么自信这套“街头把戏”不会被草菅人命的军政府拆穿?他低低吼一句: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停!你们两个!”舒瓦茨医生在针锋相对的俩人间比了个“停止”的手势。

    “时间急迫,我们还是把忉利天的计划理清楚,”医生看了眼忉利天,又转头对着弗栗多说,“当然,也要针对风险进行评估。”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允许,”弗栗多抱着胳膊重重坐下来,“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本来侧身对他的忉利天一震,转了转脸,瘦削的肩膀裁出一双欲滴的绿色眼睛。

    弗栗多正色,很认真:“你要出了事,那20万美金我找谁要啊!”

    忉利天即刻扭头看向帐篷外,过了老半天,才幽幽说:“如果您的团队能保障我方人员的安全,鉴于此次行动的复杂性,可以以SHELL为主体和你签订补充合同。”弗栗多正欲开口,他做了个手势制止:“至于我的个人安全问题,可以从合同里摘去。”

    “我不是——”

    总裁很没耐心,不听佣兵头子辩解,转向医生:“舒瓦茨医生,按照我刚刚说的计划,除了带着设备伪装成病人从拉蒙机场飞走的夏尔玛一行人;我还是想要,同时,能有一组人马拉着空箱子上90号公路,试图跨越国境去约旦。”

    “声东击西?制造混乱?”舒瓦茨反问,“是打算这样?”

    “或者兼而有之,”忉利天点头,接着说,“拉着空保险箱的人,他们不需要拼命闯关,”他停了一下,转向弗栗多,继续说,“他们只需要制造一场声势浩大、昭告天下的逃跑,并且,在适当的机会直接丢弃箱子。”

    “转移军政府的视线,让他们注意不到携带质子对撞设备核心部分的夏尔玛他们,”舒瓦茨医生捏住下巴,点点头,“但现在是巴以和谈期间,要想飞越国境去约旦或者埃及,恕我直言,只有UMCOR的许可,远远不够。夏尔玛他们,能飞去哪里呢?”

    忉利天笑了一下,撑在拐杖上一转身。他背后的日光壮丽,整个人被镀上一道金边,宛如背上了十字架,即将踏上苦路的天神:

    “耶路撒冷。”

    +++

    任务分配十分清晰。

    忉利天独自一人去打开了保险箱,至于他用什么方法打开的,舒瓦茨和弗栗多当然不便过问。武器专家法尔兹和忉利天带来的机械师艾弗里开始争分夺秒地拆解设备;妮娜和夏尔玛在旁待命。等着拆解完后,和两位专家一起,拿着医生申请的UMCOR的许可从拉蒙机场飞耶路撒冷;弗栗多和科尔、法瑞尔,和忉利天团队的阿迦他们,则充当要愚蠢闯关出境的“逃逸分子”;至于医生和忉利天,站在保险箱边上帮忙搬东西的弗栗多远远看去,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出发去密支佩拉蒙和政府军周旋了。

    弗栗多把扛着的钢板丢给法瑞尔,压得他连连后退:“靠!老大!怎么突然丢过来,诶诶诶,你要去哪里?”

    佣兵头子头也不回比了个手势,径直走向斜前方的越野吉普。忉利天正在上车,车很高,他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晃来晃去够车门把手。右脚又绑上了笨重的护具,这让他难以掌握平衡。弗栗多犹豫了下,伸手拽住了忉利天迷彩服背后的肩带。

    “这不是轿车,先踩住轮子旁边的踏板。”

    执行总裁汗湿的金发散乱贴在额头,有些黄黑的沙子黏在雪白鼻翼两侧,晒得微红的鼻尖上一颗晶莹的汗珠晃晃。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又有点生气:“不用你教我!我是脚痛——”

    话音未落,他被佣兵托住腰轻轻举了起来,忉利天忙伸手攀住椅背坐进车里。帮他上车的弗栗多也探进来半个身子,撑着车门,伸手过来帮他扣安全带。旁边舒瓦茨医生正钻进来,看见弗栗多,顺口叮嘱:“弗栗多,你们到达1号关口时别忘了及时联系。”

    “你都说好几遍了,医生。”咔哒,弗栗多帮忉利天把安全带插好了。封闭的轿厢,alpha闻到机油和汗臭味下面压着的甜甜茶花香气,不自然地吸吸鼻子:“医生,Omega抑制剂你带够了吗?”

    “我是个医生,弗栗多。”

    “当我多嘴。”弗栗多说着,探手往后腰上一捞,掏出一把银亮小巧手枪,塞进忉利天怀里:“给你个防身玩具。勃朗宁1911,半自动的。会用吗? ”

    忉利天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把那小巧的杀人“玩具”拎起来。

    “现在保险栓扣着,”弗栗多指给他看,犹不放心,“会用吗?不会就先别拉开,到了营地让他教你。”莫名被cue到的军医鼻子里哼了一声。

    “善见禁枪支。但来这里之前,我专门去靶场打过几次,不过用的是步枪。”

    “原理是一样的,手枪后座力小,更灵活。”

    “弗栗多,我们要走了。”舒瓦茨拍拍司机的座椅靠背。

    发动机轰鸣,突突突突。

    他正要跳下车子,忉利天突然条件反射般扣住他的手,汗湿的小小凉凉的掌心贴着他手背。忉利天似乎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于是他只好俯身,在阴影里找到一对灯一样躲闪的绿眼睛。

    “别担心,也别害怕。”

    他脸颊上拂过一股热腾腾的硝石味,忉利天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

    “‘恐惧之后,唯吾独存’。”

    古怪又熟悉的腔调,他听到这句倏地抬起头来。绿眸对上暗红色的眼睛,阳光金灿灿浇了弗栗多一身,顶天立地的男人宛如尊让人猜谜的古神。

    “我走了,祝你们顺利!”“古神”咧开嘴笑一下,脸朝他胸有成竹倒退着跳下车。

    忉利天正要拉上车门,胆大包天的佣兵头子不顾车子正在加速又蹿了上来,总裁吃一惊,高声斥责:“你——”

    他嘴巴刚打开,话还没出口,就被塞进来一粒小东西。圆圆的,yingying的,一股侵略性的薄荷凉意瞬间直冲舌侧,然后是甜,霸道又直白的工业糖精味。弗栗多抓着抖个不停地吉普车拉杆,悬在正在加速的越野车外。医生开始严厉批评这种危险的扒车行为,佣兵明知故犯把头凑近来,靠在他耳边,小声地、清晰地说:

    “我会去密支佩拉蒙接你。”

    他飞快地说完,跳下车,砰一声甩上车门。

    忉利天扒着车窗往后看,越野吉普腾起蒙蒙沙尘,迅速拉远的高大背影被地面升腾的热气烤得扭曲。

    可他一直一直没有回头。

    他只好悻悻地坐回来,用舌头搅动冷不丁塞进嘴里的那颗廉价硬糖——冲上脑门的冰薄荷后面,居然裹着他还算喜欢的清甜橘子香。

    +++

    本丢·彼拉多总督*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走到阳台上。从市政厅顶楼向南望去,视线刚到锡安门老城墙就被截断。土黄色高墙后几簇蔫巴巴的墨绿色橄榄树叶子,圣墓教堂光秃秃的灰蓝色盔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白光。一股呜咽的狂风裹着哭墙的喃喃祈祷呼啸而至,总督伸出圆乎乎的胖手挡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尘土似乎有些湿润。他向西远望,意外看到天穹如被二分,一团低哑的黑云从地中海方向升腾,漫漫压过玛垂瑞森林地毯般连成一片的绿色树冠。“见鬼了,”总督眯起眼,自言自语,“居然要下暴雨吗?”狂风又起,闯进他刚刚打开的玻璃移门,大办公桌上几份文件被哗啦啦翻动。SHELL黄底黑字的logo一闪。彼拉多回办公室拉上门,风尖叫着挤过门缝。地中海上涌来的黑云现在已经笼罩了半个耶路撒冷。而另外半边,烈日暴晒着圣殿山,灰色云缝里漏下的光柱装满火红的灰尘。

    *耶路撒冷的行政长官,名义上和军政府将军平级。

    “天气太奇怪了,”总督用他病恹恹的声音咕哝道,开始翻动那叠措辞严重的外交文件,一张见之难忘的omega证件照片让他停住了手指。区区一个omega,不乖乖待在自己国家相夫教子,跑来这里给我们平添这么多麻烦。彼拉多舔舔嘴唇,打电话喊来秘书:“辛西娅,库尔特将军那边的回复有了吗?”

    戴无框眼镜的女秘书敲门进来,拿出一叠文件,开始念:“总督阁下,以下是将军的回复:‘武人不懂外交辞令,请总督大人自行应对善见。本人对质子对撞设备志在必得。军事行动,情况瞬息万变。对总督大人要求确保SHELL执行总裁忉利天人身安全之要求,恕我无法——”

    砰!总督把喝空的杯子重重砸在桌子上,打断了秘书的朗读。他站起来,背着手怒气冲冲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帮我接库尔特将军*的内线电话,现在!”

    *库尔特将军,军政府实际统治者。

    他翻起肿胀的眼皮,向想象的对手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闪现出年轻时,那种锋利的alpha火花来。

    忉利天看向北边,黑云几乎完全吞没了耶路撒冷。古老的圣殿,连绵的城墙,甚至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都被只无形的黑手一把抹去,他有点恍惚,似乎伟大的耶路撒冷不存在了。

    “在看什么?”舒瓦茨医生走过来,站在他旁边。beta没有信息素,但医生自有一股宽厚沉静的气场,让人安心。公路边隔离营地,醒目的“TENT”和“SHELL”的标志并肩而立,风从宽阔的大道上涌来,夹着砂和水,打在脸上,仿佛无数挤过黑云裂隙的细小钢片。隔了一小会,忉利天才轻声回答:“看天气……”舒瓦茨知道他很担心,直升机能否及时起飞,能否安全降落;“空箱子”计划能否如愿生效;即将到来的大军能否被他们拖住……然而除此之外,一定会有——恐惧。尽管执行总裁看起来自制又冷静,但他声音微微发颤,放在身侧的手指神经质地勾着裤缝。医生在心里叹口气,他的恐惧马上就会有形状,和平地区长大的omega一定没有见过流血的断肢,落满苍蝇的行军床,烧焦的皮rou,或是被碎木片和钢板扎穿腹部的孩子。

    远处地平线上扬起滚滚烟尘,黑云和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他们来了。”舒瓦茨说道,指挥几个后勤人员把临时固定杆上的标志升得更高。忉利天没有血色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不由自主地伸手往防弹背心夹层,弗栗多给的银亮小手枪插在里面。医生瞟一眼,尽量轻描淡写:“不要开枪,永远不要。如果轮到你开枪,我们恐怕都已经没命了。”

    “你是在吓唬我吗?医生。”忉利天转头问道。

    “没有,”舒瓦茨墨色的眼睛重新望向远方的烟尘,车队的轮廓若隐若现,“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行动时,别人对我说的话。”

    MARCH 21, TENT,ISRAEL,PM 2:00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时间往往会脱离物理学和飞行法则,跳跃式地前进。

    奇努克运输直升机的旋翼在空中震耳欲聋地转动,弗栗多双手捂住耳朵,声波像空对地导弹一样密集地落下来,地面都在震动。他远远看到妮娜火红的头发在副驾驶座上一闪,“魔龙”伸出一只手,顶着巨大的噪音冲他们比了个必胜的手势。辅助喷射引擎发出沉闷的呜呜声,螺旋桨飒飒转动,不到一分钟,奇努克起飞了。

    “老大!”法瑞尔扶着头盔跑过来,在噪音的余震中冲弗栗多喊:“要开始把空箱子装车吗?”

    “等一等!”弗栗多俯身,对他大声喊到,“有估计箱子的重量吗?往里面塞点废料,石头钢板什么的,要保证它和装设备时候重量差不多。”

    “COPY!”法瑞尔比了个手势,跑远了。

    弗栗多停下来远眺了一会,直升机盘旋带来的猎猎劲风从后背吹来。TNET野战医院营地里,最大的帐篷被沙漠狂风吹得东摇西晃,帐篷周围有人影走来走去,像是一群穿梭在风沙中土黄色的獾。弗栗多低头摊开手掌,2个多小时前,那只满是冷汗的小手,柔软不安的触感,仿佛焊进手心。他不禁想起扑闪的绿眸,微红鼻尖上的汗水,还有僵硬的迷彩服领口露出的白色绷带,一阵细腻的战栗从尾巴骨窜上脊梁,佣兵小心翼翼地合拢五指。直升机在头顶轰隆隆滑了个大圈,往北方直直飞去。

    他就在北方,挡在我们所有人的最前面。

    弗栗多远眺疾速飞走、越来越小的直升机,怔怔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