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大吉
关门大吉
人生中第二个本命年,我没想到自己会踏上同祖国隔海相望的土地。 当然我并没有什么家国情怀,或许上句显得有点儿矫情。只是农历上临近春节的日子,所有唐人街的商铺橱窗都贴满了大红大紫的对联和福字,在冰天雪地里实在刺眼,我也难免随着“恭喜你发财”的歌声感到一阵戚戚。 更何况,在刚才慌张避让一辆未打灯就掉头的轿车时,我的车轮凑巧卡进了路中央的街车轨道缝隙。 这条缝不宽不窄,将好一掌,正是本人所骑二手助力车的轮胎宽度。 T市在所有宜居和富裕城市榜单上名列前茅,但来到此地半年有余,我几乎怀疑自己是被领到了什么南美小国——好在小姨并未安排我去做采摘车厘子之类的事。那些拥有耀眼玻璃幕墙的高楼仿佛有道天然屏障,我每日低着头在城里骑车穿梭,见到都是坑坑洼洼的马路边堆满狗屎和废弃餐盒。 在我感到把手猛地脱离控制,并且车身开始右倾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前方轿车司机的注视下狠狠砸到地上,又顺着湿滑的水泥路往前溜了一米半。 接下来三秒,我甚至没空唉声叹气,只能感激肾上腺素暂时压下了手肘和膝盖的痛意,因为得赶紧扶车起来,挪到路边,免得被不知什么时候驶来的电车撞飞。 倒车倒了三分之二的司机降下车窗,在暴雨里挥手疾呼“我很抱歉”,但我看着外套上新添的裂口,和长裤上满满当当的泥点子,实在做不出得体的回应。 不过初中英语老师说过,大多时候,这些客套话并不需要答复。于是我淋着雨,靠着车,盯着他,期待这条预言应验。 白男在说了三句对不起后开车走了。 T市的道路破烂得几乎像我家乡河边那条泥巴路,被轮毂和人畜轧出歪七扭八的沟壑,再嵌入恶心的烟头酒精咖啡渍,如果一定要找出不同,或许是城市里还栖息着许多不懂交通安全法规的鸽子。 在马路边丢上一片汉堡碎屑就能换来七八只鸽子钉死在路面,而接下来无论是刮风下雨砸冰雹,还是车骑到跟前狂按喇叭,这些疯狂啄食的鸟也不会动弹。因此自行车道也常见被压平的鸽子残躯,有些甚至没了血rou,只剩几片灰羽贴在地上。 路边肠粉店恰好换掉刘德华的歌,改播了好运来,我盯着前方垃圾桶边把头埋进咖啡杯的鸽子,心想怎么没撑死你。 多亏有雪花飞到脸上化成水,否则此刻偷偷流泪的我一定看起来过于狼狈。 万幸是车篮变形得不厉害,金属边框被扯成了平行四边形,里面盛放的东西倒没受到挤压。 这单是酒水,店员或许不信任这辆有些年头的助力车,特意多做了垫护和防水,包裹在木盒里,才放心交予我。 比照料婴孩还周到,我被这种郑重感染,也双手托着放进车篮,末了又轻轻拍了拍。雨雪天气,连勤奋的墨西哥人都不愿意出来送外卖,要不是这单酒水的价格实在高得离谱,我也更愿意滚回温暖的地下室。 可被倒霉催的白车一挡,这木盒就溅上了点儿渣滓,挑剔的客人或许会把小费克扣到不满百分之十二……我犹豫了下,还是打开手机,拨通了电话。 “您好,我是饭团外卖配送员,因为雨天湿滑,或许会比预计时间稍晚抵达,给您带来不便……” 该说信号不佳还是雨声太大,我口干舌燥低声下气了好久,对面也一言不发。这单地址在城西山庄,仅跑腿费就够得开两日荤。压下心底火气,我在挂断前用最扭捏的语气说了句:“请耐心等候,我会尽快送达。” “不急。” 惜字如金。 在这里,舍得说话的就两类人:一是逢人就问你怎么样的阳光青少年,笑起来会露出能印作牙膏广告的两排白牙;二是服务人员,比如我。 看着通话结束界面,我心里已经有了这位金主的画像。这一瞬间,几乎生了跑单的低劣念头,摇摇晃晃的木盒好像一堆金子,在车篮里搔首弄姿。 通知栏很快蹦出客人的讯息:“路上小心,小费不会少。” 你看。 我这样的底层穷狗就是心思龌龊,恶意揣测心善的主顾。 乳酸堆积在两侧大腿,蹬得我越发吃力,眼皮也糊在一起,看不清路,只知道眯着眼骑了几公里后,道路两侧终于见不到高楼了,变成低矮的独立屋。 刚才感到雪水溜进胸口,我还是咬咬牙从一元店里买了件塑料雨衣,穿上才发现左侧胳肢窝也是破的。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副装束容易联想至什么危险群体,原本在各家屋檐下喝酒听雨的老太太们见到努力蹬车的我都警惕地端起杯子,转身关上自家大门。 平日我一定是要上去理论的,见过哪个流浪汉骑车?不都是推着从超市零元购来的购物篮装全部家当? 富人区的住户就是没见识。 我憋着气数门牌。 104、106、108…… 最后停在一栋三层楼房前。 或许刚才金主的贴心嘱托让人有些羞愧,我看这栋小楼愈发顺眼,栽种的花草就是比隔壁繁茂些,门口台阶也是新砌的,踩上去躲雨格外舒坦。 我发消息:“到了。” “门没锁。” 收到答复我才想起万恶的GPS允许客人实时查看定位,希望里面这位没有发现我已经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偷偷打量宽敞的庭院。 我赶紧拉下连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端着盒子,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拉开门。 主顾正倚着门框,抱着双臂,同我对视。 “来了?” 若非她开口说话,我一定会放下酒水,愉悦地报告“您的外卖已送达,请考虑在应用程序里给予小费噢!” T市有许多东亚面孔,这半年来,我始终很难看清其中一部分人的脸。有一些女孩好像自带滤镜,周身光环会在见面第一眼就告诉你,彼此属于不同阶层。 她们穿着我省吃俭用半年都买不起的衣服,拎着每天不重样的包,出入那些进不去的高楼。 面前的人比我高点,低头避免雨水从额头流下的我只能看见一件灰色背心,和她胸口有些眼熟的纹身。 可这还不足以让我迅速追溯起数年前的记忆,直到熟悉的声线响起。 在异国做牛马的确消磨了我的一些人际交往技能。 来不及品味送外卖遇上前女友这种巧合,也来不及开口说用餐愉快或者好久不见或者怎么是你,我大脑空了一瞬。 我又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