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惊梦
第五章 惊梦
“天老爷的,这雨下的真他娘糟心!” 于老头收了伞,满是嫌弃地掸了掸自个儿肩上沾的雨腥,正进院子,看着灶台上未散的热气 ,疑惑地愣了愣神。 “鱼儿啊!鱼——”他一边扯开破铜锣般的嗓子喊,一边就要着手推开那房门。 慌乱的脚步声立刻从门内响起,于老头甚至还没来得及握住门把手,门就被大力推开。 小鱼一把横在老头与木门中间,那势头给老头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捂住心口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那叫骂的声音在眼珠子不留神扫过屋内那一闪而逝的风光时,突然哽在了嗓子眼里。 一节嫩藕似的腕子虚垂在床边,指甲盖儿上未着蔻丹,像是抽了芽的荷,还未开花便知道,定是一位玲珑窈窕的清白姑娘家。 于老头面色一凛,一下子揪住了身上布褂子还扣错了两颗的男人将他一把提溜到了前院。 老头气急了,一巴掌就扇到了半弯着腰的小鱼脑袋上,“你!你!你把别人清清白白的女娃娃带到家里来祸害!老子怎么教的你!” 小鱼张嘴嗫嚅了好一阵,硬是没有说出一个字,蓦地又挨了七窍生烟的于老头一巴掌。 木门突然又轻轻响了两声,老头和小鱼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里屋望去。 姜娆的头发睡得乱成了鸡窝,一根呆毛卷曲着翘在头顶。 少女揉着眼睛,朦朦胧胧地从房里走出来,身上披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衫,让小鱼一张脸结结实实红了个透。 “小鱼~”迎面吹了阵凉风来,姜娆打了个哆嗦,尾音转了个颤音,这才真正醒过来。 她看了看还揪着小鱼耳朵不放的于老头,又脆生生喊了句:“于叔?!” “娆娃娃!咋是你啊!”于老头收回手,尴尬地跺了跺脚又满脸笑地迎上去。 “是不是在陈师傅那里受委屈啦!哎哟,又被打板子了吧!”于老头仔仔细细看了姜娆的手心,“这陈师傅怎么下手这么狠的!手腕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叔去给你卧两个蛋揉揉!” 老头说着就扭过头,浑然不觉少女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时脸上飞起的红晕。 姜娆飞快摇了摇头,“不用,叔,不...” 要她怎么说得出口,这手腕上的淤青,是刚才... “愣着干什么!”于老头像是丝毫没有听见,嗓门又大了起来,“还不去拿柴!” 小鱼点点头,转过身的间隙,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她余光里偷摸摸瞟了正生着灶的男人,他的手拉起风箱,布褂子就鼓囊囊的撑了起来。 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又涌了上来,让她下意识捂住了脸。 男人的掌心有茧,手掌厚实又粗糙,禁锢着她的腕子,他的撞击越来越失控,伏在她身上喘息着叫她的名字。 声音像吻,一寸寸将她整个人烙上印。 “娆娆...” “娆娆...” 肩膀上突然落下了一些重量,她惊得立刻扭头,脸颊上的热霎时就涌上了头,激得人脑袋昏昏。 小鱼愣愣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被她使劲拍开的手,神色暗了下来。 “我不碰你,你,你自个儿揉揉...” 两个剥了壳的鸡蛋躺在他手上,还微微发着热。 她的心里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让她想起了那再也回不去的家。 阿妈的手掌朴素又温暖。 那一间屋舍里种了好大一颗树,她在墙角偷偷埋了阿爸给买的虎头娃娃,用水缸子挡住,想要等第二年种出一大片布娃娃来。 那里有她的童年,她的阿爸阿妈,她的家。 已然忘却的痛又再一次卷土重来。 乡里那一片三年前失了火,等到消息传到梨园,她赶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所有所有的一切被火吃得一片精光,只剩下碎瓦片和焦黑的木渣。 她病了整整一个月。 整个人像是也被烧了干净,整日稀里糊涂地躺在床上昏着说胡话。 是师傅没日没夜地陪着她,一勺勺喂她吃药。 他们变着法地逗她开心,她只会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那时小鱼总是会坐在她床边,将街角买来的糖塞进她手里。 姜娆望着眼前比自己已经高出许多的男人。 他笨拙得一言不发,只是伸着手,却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讲。 明明他刚刚还亲吻着她从未示人的柔软处,现在却不敢在他的长辈面前触碰她一下。 胸中没由来的难受起来,她鼻子一酸,扭头就走。 “娆娆!”小鱼见她伞也不打就冲进雨中,立刻就要跟着她一并冲出门去。 “诶!”于老头一把扯住他,险些摔了个趔趄,遍布皱纹的脸上闪现出欲言又止的沉默。 他看着半个身子都在雨中,眼里的焦灼仿佛流动在周身的青年,沉沉叹了口气。 “她心里啊,乱得很...”于老头看了眼少女离开的方向,“要好好想想。” 小鱼听得似是而非,但还是乖乖停了势头。 她在难过些什么呢? 夜深了,风刮着窗棂时,他的眼睛依然睁着。 男人盯着房梁上的一点微光,心绪止不住地飞扬。 一截嫩藕,半点情丝,水光潋滟,心思旖旎。 他明明是在想着明日怎么逗她开心,却仍是不自觉地落到了别处。 一面雀跃,一面又辗转着难眠。 小鱼将头埋在被子里,蹭了蹭已经不再柔软的布料。 那其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 他喜欢她,他会比从前还要千倍百倍地对她好。 她若不喜欢他... 他也会对她好的。 小鱼心里打定了主意,翻了个身便不再尝试理清那一团乱麻。 梨园这头的姜娆,却没这份豁达。 先前从小鱼家跑的时候是憋着一股子劲儿,临到了梨园门前,又卸了一半。 冒了雨跑回来,小巷不长,但夜风一吹,她立即就在门前发起抖来。 仰头时见着门前点纸面灯笼里的烛火时,姜娆鼻子一酸。 这才真真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混事。 这灯笼是给她留的。 她幼时贪玩,练完了功老是跑出去在大街上和几个私塾里的孩子玩。 年级小时哪里把此处当家,不过是当成一处落脚的地方,等歇够了,学了本事,就要回乡的呢。 所以次次都要玩到天光全暗,炊烟四起,各家娃娃都回了家的时候,姜娆才会慢吞吞地荡悠回梨园。 那时候程楚清还很年轻,总是披着漂亮的青色缎子,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前等她。 她怎么就忘了呢。 她怎么可以忘了呢。 姜娆坐在门框上,拿手擦了把脸,额发湿漉漉的贴在后颈上,泪在眼眶里蓄成了饱满的珍珠,碎碎又盈盈。 吱呀一声,她听见开门声,惊了一跳,红着眼往回望。 “师父!” 少女的衣袂翻飞,在风中落入宽大的黑色袄袍里。 程楚清责怪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个弯,连带着总是沾着风霜的眉宇都在这良久未曾体会过的亲近中,烟消云散。 嗳,这孩子啊。 她搂住少女因抽噎而颤动的肩膀,轻声抚慰。 程楚清何尝未见到她的用功呢。 她这倔性子,若是出了梨园,进了戏楼,见了达官显贵,遭了人情世故,听了恶言恶语,指不定要伤心难过多久。 这行当在涉世不深的少女里确实如同天上明月般皎然,可光鲜亮丽完了,戏子终究是戏子。 姜娆与她几个徒弟不一样,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严厉。 她要她闯出头。 ... 一夜辗转。 师徒关系,虽然随着秋雨冰雪消融。 但她睡得很不踏实。 梦见师父,梦见爹娘,还... 梦见了小鱼。 梦见他在大火里吻她,火烧着了她的脊背,舔吻她的血脉。 直到齐湄推搡她的肩,她睁眼时,仍觉在梦中。 姜娆想着应她一声,但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发不出声音,沉重得连挪动一根手指都吃力得很。 “娆娆?”齐湄瞧着她唇色煞白,脸颊却泛着彤红,伸手摸上她的额头,霎时就是一惊。“怎么这么烫!” 齐湄喊着:“师父!”就这么跑出了门。 姜娆艰难地侧了脑袋,只觉着浑身发冷,竭力想要起身,脑袋离开枕头却又开始头晕目眩,只能躺回榻上奄奄着。 她像是病了。 “娆娆!娆娆!” 耳边有脚步声,带起了匆匆的凉意。 她冷得发抖,想到些事情,也记不得自己回应没有,恍恍惚惚又睡了过去。 ... 园里因这一场高烧,惊起了一阵声响。 一早就买了糖糕,在弄堂里翘首以盼的男人,还在墙角等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