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有渡船可乘,唯她郑毓是无根的浮萍。
郑毓未看这人,在所有人的注视里,从桌上拿起那份收购要约,垂眼安静地读了一遍。 她不说话,周恒派来的顾问也格外有耐心地等着。 却有人耐不住了,方才在七嘴八舌中血已经焦灼急迫地烧了起来,这份突兀的平静便难以浇灭。 “毓儿呐,”郑宏钧用上了平生同郑毓说话时最温和的语气,“伯伯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打小就懂事。你爸守了一辈子的家业,你爷爷他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易主啊。” “是啊,大小姐,说到底这事还是因您而起,这……解铃还需系铃人。” “毓儿,这事我们也真没办法,就只能委屈你了……” 郑毓却像听不见般,自顾自翻看着那份要约,仔仔细细地一字一句地过着。 直到郑宏钧实在忍不住要上前拉扯她时,郑毓方才兀得抬头,淡淡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掠过,其中并无多么浓烈的情绪,却教人不敢直视那道清清冷冷。 “各位逼着我做牺牲,好,我便顺了周公子的心意,也顺了你们的心意。” “反正这董事的位子我也坐得厌烦,各位请好便是。”她长身玉立,字句清泠,如上好的玉石掷地脆声碎裂,决绝而干脆,没有半分被逼至无奈的窘迫感。 “如此,”顾问满意地笑着,抬抬手,“既是郑小姐愿意,那有些事项须与您详谈,不知可否移步……” 郑毓正正地看着他,几个呼吸后轻轻颔首,向着门外走去:“您请。” 郑毓的办公室内,日光将残余的热度烘成胭脂般的红洒下,让偌大的空间笼上了戏剧的秾艳色泽,在她透亮的眼底映出夕阳的浓烈。 此情此景,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悲凉感。 她有些走神,罕见地失了礼数将客人晾到一边,自顾自侧头望着窗外岭南的日落,第一次发现这间顶楼的办公室视野如此之好。 男人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顺便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周少对此女颇为上心,走前交代过,不可逼之太过。 高明的猎手不会对已被捕兽夹抓牢的猎物的赶尽杀绝,弄得鲜血淋漓既不体面也会脏了手。 直到郑毓垂下眸,将目光移回桌前,他才重新挂起礼貌又生疏的微笑,“郑小姐。” “周少有何具体吩咐,先生直说便是。” “您是爽快人,”男人赞许似地冲她颔首,从公文包中拿出另一份文件,比之先前的那一份要薄上不少,转个面妥帖地摆在郑毓面前,示意地抬抬手,“我们周少不喜琐碎,也是给您省事,只需签了这份合同,那夜便就当不曾发生过。” 郑毓低头,一眼就看到了最下方左侧龙飞凤舞的“周恒”,收笔处简直恨不得撩到天上去,笔画的侧锋处甚至隐隐划破纸面,光从签名就能看出主人是何等狂妄放恣之徒。 一个签名时都不忘显摆兼恐吓的男人。 她指尖微颤,连带着纸张波纹似地泛起涟漪,将其上刺目的词句抖入郑毓的眼里。 饶是她坚持数十年的淡然也在这一瞬从脸上破裂,且怎么也拼不上去了。 郑毓深吸一口气,眉心痉挛般地跳着,伸手把紧桌角才不至于猛得站起身来失态,“……周少身边不会缺懂情知意的女伴,郑毓不懂这些,怕是……” 男人仍保持着固定在脸上的完美笑容,仿佛早已料到了她的反应,“这是周少的事,在下怕是无权置喙。” “周少若是实在气恼,不妨直取了我性命便是,不会有人不长眼地给周家大少添堵的,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等时间,这……”郑毓在无意中已将声调提到了今日从未达到的高度,语气称得上冲,她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镜片晃出缭乱的光。 “您说笑了,”男人仍是好整以暇地坐着,抬头看着她,像是在安抚无理取闹的孩子,“岭南如今法律体系完善,擅杀无辜良民可是重罪,我们周少与大法官私交甚好,又怎会知法犯法。” 简直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郑毓看着眼前这个逼着自己签人身买卖合同的周氏特使,在慢条斯理地讲着法,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跳跃的怒气卡在嗓子眼里的强烈灼烧感。 “不亏是周少派来的人,先生好口才。” “您谬赞。”这人像是根本听不懂好赖话般,不咸不淡地笑笑,目光仍紧盯着郑毓的眼睛,不露锋芒的咄咄逼人,“制定规则的是我们,郑小姐似乎没有其他选择。” “又或者说,您有自信可以力挽狂澜,获得董事会过半数的支持,一力承担周氏的封锁。那便可权当在下不曾来过。” 怒气慢慢回落,低潮后冲刷席卷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她坐在这座大厦的最顶层,身衔无数人趋之若鹜的财富佩印,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俯瞰窗外的岭南如无边汪洋,纵身之下是被残阳血洗的茫茫海面,人人皆有渡船可乘,唯她郑毓是无根的浮萍。 古怪的,她忽然期望那晚周恒当真按下了扳机:魂魄无知,可黄泉之上亦有人为它摆渡。 郑毓静静地坐在落日里,被凄厉的艳色洒了满身,身上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散了,失落在空气里。 沉默良久,她慢慢直起身,提笔在周恒之下签字,“郑毓”二字端修娟丽、浓纤合宜,一看就是被精心设计过的签名。 “周少的要求,我应下便是。”她垂眼避开了顾问探寻的目光。 “给我五日的时间,五日后,我自会去找周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