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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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山鬼市开,局已成,棋子渐归,只欠东风。 拍卖会雅间布置得很是富丽堂皇,招待月泉淮的那一间尤其。昏黄色的水晶烛灯朦朦胧胧地将整个房间都凸显了出来,墙壁上的书画皆是难得的名家真迹,笔锋锐利,颇有睥睨天下之大气。各种木质摆件都出自于名工巧匠之手,触感光滑,摩挲之时宛若肌理细腻,沁凉生香。 月泉淮侧卧在长椅之上,早早就听见有人接近,手指一抬,岑伤便懂了,去门口把轻宁放了进来。豆蔻少女脚步盈盈,身后还跟着个不闻士,进来便开门见山道:“贵客,拍卖会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始了,这是藏品的拍卖顺序,您请看。” 身后的不闻士便上前一步,昏黄的灯光下更显那面具诡异,他微微躬身,递上一本薄册。 岑伤接过,在月泉淮面前单膝跪下,为他一页一页翻着,不多时便览尽了,停留在最后一页上。 月泉淮眼皮一抬,幽幽地看向轻宁:“这册子都有谁能看?” “贵客放心,”轻宁何等人精,瞬间闻弦歌而知雅意,“压轴商品是不会对外公布的。不论是册子上还是外面台上商品介绍,皆不提一句。” 月泉淮颔首:“不错。”他挥了挥手,岑伤就合上了册子站到了一旁,“心魔符你们准备好了吗?” 轻宁点了点头:“贵客可要验一验?” 月泉淮微微坐起了身,发丝滑落至肩前:“给老夫看看。”他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尾音从鼻腔里哼出,比轻宁这豆蔻声音还痒人心扉。但是他的目光很锐利,眼尾的绯红也藏不住的锐利寒光,就这么直直地扎过去,扎在轻宁的身上。 轻宁也是个老怪物,年轻皮囊之下是一个与其不符的灵魂。她阅人无数,处事经验老练,在这等威压下仍泰然自若,笑意盈盈地掏出了一个盒子,奉了过去:“贵客,这里面装的便是心魔符了。您且小心,这符威力巨大,靠近便容易中魔。” 月泉淮嗤笑一声:“我月泉淮还怕这等小玩意儿?”他手指一动,就用内力将那盒子托起。封着盒子的印记亮起,月泉淮一一解除,银色的标记一点点消散,只听那盒子喀哒一声响起,便缓缓开了盖。 冒着魔气的心魔符在里面躺着,紫光缭绕,邪异非常。似乎有看不见的阴影瞬间疯狂蔓延,笼罩了整个房间。旁边的不闻士轻轻抖了一下,轻宁早有准备,退后了好几步,但是似乎也陷入了轻微的混乱,一双眼睛透露出了些许茫然。就连站在一旁的岑伤也受到了影响,瞳孔有些涣散,几次启唇要唤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月泉淮略微扫了他们一眼便知定然是心魔符起效了。他站起身,流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绕着这盒子转了半圈,还是伸手将这符拿了起来。 指尖刚碰到的一瞬,眼前一切便虚幻了起来,宛若褪色旧梦重现,月泉淮恍惚了一下,只觉得短短一瞬就重现了很多事情,那些被压制在心底的旧事被翻出,既陌生又熟悉。很有一种明知凋零,却又难以自抑,忍不住想要去触碰的怪异感觉。 往事如层层蛛网笼来。从朝露春花越到剑下亡人,从海中浮沉闪到烈火自焚,甚至连渡法那秃驴都搬了出来。月泉淮眉一皱,只觉得这心魔符好生无聊,竟是挖些枯燥琐事。他神识一收,心魔符的威力不足以拦住他分毫,随时都能冲破桎梏摆脱束缚。 然而却在这时,月泉淮的耳边响起了一人语,听着有些遥远,不大真切。那声音本该被埋在记忆深处,此刻被翻了出来,他才发现仍是如此熟悉,比想象中的还要清晰,似乎一切一如当日。 那人站在面前,低头看着他,一双紫眸晦朔不明,嗓音听着像是下雨天品了一道新茶。 “我要走了。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最后一音节落尽的一瞬,月泉淮神识回归,摆脱了心魔符。百年过去,再听到这声音,竟然是心跳加速,浑身宛如被灌入极冷的冰水,又被极热的熔浆炭烧一般颤抖起来。那心魔符落回了盒子,紫焰依旧,上面朱红笔墨勾勒出的符文隐隐透着血光,一看就是阴邪之物。就这么静静瞧着它的时候,月泉淮能感觉得到自己深埋的东西被勾出了个头,有那么一瞬间,那欲望将他狠狠地扯了一下,教唆他将那符攥进手心,继续沉浸于旧梦之中。 月泉淮眩晕了一瞬,但很快就清醒了。他面沉如水,周身散发出骇人气息,眼神锐利得似乎闪烁之间就能将人剖心拉肠。他手一抬,那盒子就砰然一声合上,封印以无可抗拒之势缠住,将心魔符隔离在内。 霎时氛围一松,周围的几位都清醒了过来。 轻宁反应最快,上前一步,语气略带讨好:“请问验得怎样,符的效果可还满意?”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到那盒子上,分明是染上了几分畏惧。 月泉淮敛了一下目,再抬眸时已经恢复正常。他拿着盒子掂了掂,丢回给了轻宁,颇为冷淡地吐出二字:“尚可。” “贵客满意就好,”轻宁将盒子收好,“到时候有人会给心魔符下障眼法,定然是瞧不出的。” 月泉淮没有应,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躺回了榻上。 知父莫若子,岑伤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可还有事?义父有些乏了。” “拍卖会开始前一刻钟,会有人来确定各位贵客是否到场。如果贵客有什么需要,也尽可以吩咐下去,无论想把玩金珠玉叶,还是想品尝美酒好菜,我们都定能让贵客感到满意。”轻宁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恭恭敬敬标标准准地行了个礼,就领着不闻士退下了。 脚步声远离之后,岑伤俯身询问:“义父可要按跷?” 月泉淮摇摇头:“你也退下罢。” 岑伤应声,把桌上的茶水重新沏了一次,便也退到了门口,将空间留给月泉淮。 “等等。”半边身子已经出去,月泉淮却突然唤住他。岑伤转身,只见义父还是侧卧的姿势,那张年轻俊俏的脸被额发挡了些许,露出的部分被昏黄的光晕得漂亮,不过不知为何,岑伤竟然从那眉目中看出了些许惶惑。 “给为父弄瓶酒来。”月泉淮吩咐道。 “我要走了。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月泉淮听见这话的时候正在进食。咀嚼的动作渐慢,咽下之后又静默了许久,这才放下竹筷,看向来人。 康杖石立于月泉淮身旁,一双妖异的紫眸幽暗深邃,藏着一点几不可见的希冀。这话近日来在他的肺中滚过千百来回,才终于从有些发涩的喉腔里落出口,比预想中的还要流畅许多。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在考虑说出这话的时候,康杖石已经替月泉淮想了数种理由。 比如,他在日本国虽名声大噪,但与此同时也树敌无数,不如换个地儿继续生活,免得那些不识相的扰他清静。 比如,他回了康家,若当上家主之位,可以令族人帮他寻家寻根,定然比现在孤身一人大海捞针要强上许多。 但是数种理由,都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变成了枯枝烂叶。康杖石知道,所谓理由,不过是说服自己的过程罢了。纵然有一万种理由,一万种原因,最终也不逃不过那两个字。 他想。 他想要月泉淮同他一道走。风也好,雨也罢。良夜便去赏星河,入冬了就听雪煮酒。但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假定”,更何况他们各有身份,有些东西生来就负着,背不得,也弃不得。 天之骄子如康杖石,在外浪荡这些年,不也最终还是要回到令他厌恶的康家中去么? 又凭什么,让月泉淮放弃在日本国建立起的名声,和他去那迂腐的康家? 就因为他失了记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比自己无牵无挂不成? 康杖石自觉多嘴,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上那么一句。 仔细斟酌。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多了,怕有什么东西就碎了。少了,怕又留有什么遗憾。 月泉淮抬头看着他。 一瞬的时间很长,长到有风过,有云过。 一瞬的时间也很短,短到只是一个摇首。 康杖石笑了笑,倒也没有失落,只是觉得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坐下,拿起木筷,和他一同用餐。 “什么时候走?”月泉淮问。 “半个月后吧,跟着渡边家的船。”康杖石道。 再无言语,低头进食。 一切又回到了平常,似乎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很久,似乎他们并未即将面临分离。 这院子是僦居,不大,两个人住刚刚好。他们不是没有钱财购置宅邸,只是觉得早晚要走,没有必要。虽然日本国樱花众多,但这处院子却是半樱未植,而是靠水栽柳。他们住进来时,便是瞧这一溪烟柳万丝垂的景,给月泉淮弄了个名儿,唤作柳生太郎。 说来也怪,他们一个是记忆全无的浪人剑客,一个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瞧着就不是同一个道上的人。但是实际上,自他们认识起便相伴而行了。虽常常各有要事在身,但总归是回到同一处院子里,时间一久,倒也在这个陌生的国里生出了些家的味道。 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经历与经历相互重叠,相互弥合。要忽然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结成了浓厚深重的果。他们一起经历过刀光剑影,有过快意生死,一起缠上过纠葛,一起应对过仇恨,最终成了彼此已经无法忽略的熟人,成了彼此的心知肚明。 他们都不是会留恋温情的人。 到了时候,便要分离。 没有挽留。 只是在吃完收拾的时候,月泉淮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路上小心。” 康杖石笑了笑,应了一声。 半个月的日子依旧要过,风走雨也走,万物不息,人也不歇。 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便是月泉淮挑武馆的时候更毫不留情了些,上去几招便将来人掀出了台,在地上摔了一嘴泥。 帮人行凶杀人的事也接了不少,对于月泉淮来说,那不过是长澜月剑光一亮,人头落地,拿钱走人的活计。 人人都传柳生太郎无人能敌,那剑气一出,佛神都得礼让三分。道馆都被打怕了,名声被他一人压制,惨淡经营,连馆内门徒都散了不少。 道馆那些人都心急如焚,却又拿月泉淮没办法。 原因无非为其二:一是怕月泉淮这个杀神,二是怕后有其他道馆虎视眈眈想要趁机吞并。 最后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十来家道馆联手一起摆了个鸿门宴,把请帖给月泉淮送了过去。 倒也不是想要得利分羹,只是想着,万一落水了,多几个垫背的罢了。 请帖收到的时候,月泉淮和康杖石正在院内下棋。 柳絮飘飘,清风遥遥。 月泉淮对着棋盘皱眉默算,康杖石替他看了帖子,兴趣盎然:“这时候请你,居心叵测啊。” 待落下一子,月泉淮才侧头去看那帖子,哼笑了一声:“一群鼠辈。” “可不是嘛。”康杖石也笑道,回头看盘面,“噢,你这一步虽然能固守城池,但是下一步可容易送了后路。入六三,断。”说着就执子落下。 “不尽然。”月泉淮轻哼,“平三九!” 康杖石正要开口,忽又停下,仿佛算出了这步棋的厉害,眼睛一亮,轻喝一声:“来得好,去五七,飞!” 一粒白子落在了日字形的对焦交叉点上,此步为“飞”。 月泉淮毫不迟疑地跟上了:“上八四!” 一时间你来我往,难解难分,困局乍起。又过了十来步,两人皆是对出了火,眸中凝聚出锐利神采,每一步都在设局引陷,每一步胆战心惊。 月泉淮不知道自己以前学没学过下棋,但至少现在,他的棋技,都是康杖石教的。他聪慧,举一反三,能耳听盲棋,心中落子,和康杖石交手百步有余,你来我往,各有损益。 黑子如龙如凤,叫声明亮,声震云海。 白子如江如河,奔腾万里,气势如虹。 二色纠缠,互相算计推演,排兵布阵,打得难舍难分。最终月泉淮经验不足,不小心迷入局中,棋差一招。 一声清脆落子声,黑子定在棋盘上。 春风吹拂,康杖石眉眼弯弯,一双紫眸盛了星似的:“我赢了。” 月泉淮挑了眉:“下次定要杀得你片甲不留。” 康杖石应下:“这次够痛快,我等着!”一局下完了,他才又想起那请帖,捏起来看了两下,问道:“你要赴宴么?” “去啊,怕了他们不成?”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康杖石把箫拿到指间晃了一下,“索性近来无事,我便陪你走那么一遭。” 宴席设在松本的道馆中。 原因无他,定是有一架要打的,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场馆有所破损,只好欺压弱的小的,逼其让步。 为了这次宴席,各大道馆倒是做足了表面功夫,锦缎铺了满地,馆前池塘的锦鲤都被喂的肥美异常。馆内两侧摆放了百来张矮几,中间留有开阔空地。几位馆长端坐高位,月泉淮和康杖石坐在矮几中的前排。宾客们故意大声闲聊着,不时有人上去跟月泉淮和康杖石搭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崇拜至极云云。 月泉淮挥走一人,和康杖石低声道:“你说他们好不好笑,杀人就杀人,还要作戏。” “没事,就当吃饱了活动活动筋骨。”康杖石倒了杯酒,递给月泉淮,“你尝尝。” 月泉淮喝了一口,滋味醇厚,眼睛顿时亮了亮,“好酒。” “谁问你这个了,有毒没毒?” “没毒。”月泉淮不知怎么就练就了一身百毒不侵之躯,康杖石每次有疑心的时候都毫不客气地让他试菜,“放心好了,他们没那么蠢。” “莫要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康杖石煞有其事地道:“狗急还跳墙呢。” “你倒是头一个说我是君子的。”月泉淮夹了一筷子蟹膏。 这蟹膏看得出也是用了心的,甘醇无比,盛在剔透玉盘中,颜色金黄。 只可惜不知道下次这样的宴,还能不能有了。 “诸位贵客,”高座上一人举杯,“粗茶烈酒,恐招待不周。为了不扫各位兴致,我们还请来了中土的琴手,为大家献曲。” 众人随之倒酒豪饮,大呼起来。 那舞女一排排地上来了,扭着水蛇腰,随着曲声舞动。那曲子深远,似仙宫天籁降凡尘,康杖石眼神一动:“这琴声——” 月泉淮又倒了杯酒:“嗯?”他很久没有碰到过这么对胃口的酒了,入口润厚,回味甘甜,唇齿留香,一口下去,整个胃都暖了。 他皮肤白皙,酒意一上涌,就容易泛起薄红。 康杖石看他这副模样,倒也一下子说不出什么了,只是摇摇头:“算了。你喝罢。 ” 琴音嘈嘈切切,逐渐激昂,潋滟生波,如黄鹂婉转,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舞女柔柔,满冠金缕,腰间环佩清脆作响。忽地弦转急,如飞凤引颈长鸣,琴手拨弦不停,乐声层层叠叠,浪潮似地拍来。 月泉淮握杯的手一抖,洒了点酒出来。他微诧,作为一名剑客,他知晓自己的手有多稳,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连个杯子都拿不稳当? 就在这时,康杖石明白了什么,喝道:“琴声有诈!” 月泉淮眼睛微眯,下一刻却忽听铮铮铮三声强音,自己右手便不受控制,拔出了佩剑长澜月,就要朝自己脖子抹去—— “雕虫小技。”月泉淮冷哼一声,神识与琴音抵抗,瞬间清明起来。 那琴师不依不饶,弦泄于指尖,如瀑如江,声声催人,似碎玉裂帛,似铁马金戈,一派萧杀之气。月泉淮提剑而起,周围矮坐的人登时也站起来了,抽了剑便扑上来,很是凶神恶煞。 “有意思,”月泉淮叹了一句,尾音上扬,饶有兴味,往深了品,又似乎带着凛冽寒冰。他分明张了一张极好看的脸,让人一见之下能心神荡漾,眉间却笼着一股凌厉之气,如青峰寒芒,长澜月出时,更令人喘不过气来,心生恐惧。 他抬手就击退了一人,挥剑就要斩首,那琴声又叮叮当当地缠上来了,绕在他的手臂上,弄得他动作一迟,失了杀机。 “侠客重功名——”一声吟唱,甚是凌厉,压下环佩,盖过琴声,令月泉淮身体一轻。 如此好时机,他自当不会错过,剑向上一挑一刺,就将来人捅了个对穿。把剑拔出时,甩了满地的血。 只见康杖石坐在位置上,启唇唱道:“名剑照雪霜。江湖十过秋,渔樵金渚上——” 琴手乐声受制,脸色发白,勉力拨动,铮铮几下强音,却沦为康杖石的配乐。 那青年端坐在矮几后,俊美异常,一双紫眸眯起,还在大声唱道:“惯战弓刀捷,乌鸢啄人肠。号鸣向天悲,徒歌向天惶......” 琴手闷哼一声,竟然是遭了反噬,口吐鲜血起来。他再看康杖石,目光染了几分畏惧。要知道,自从他偷学成了长歌门的秘籍平沙落雁之后,音律上便鲜有敌手了。虽然偶尔也会遇到像月泉淮这种难以控制的人,但从未有人能破过他的音阵。听唱词,想来也是中土人士,到底是哪个门派的弟子?竟然出了这等人物—— 月泉淮挽了个剑花,在康杖石似能响遏行云的歌声中越杀越多。他身形奇快,自众多身躯里穿梭,垂落的长发飘摆交缠,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他出手极狠,像魔,鲜血自月泉淮所到之处都有溅射,尸骸成堆,似乎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高座上的人终于是坐不住了,也提着武器下了场。脚还没触地,一缕头发就已经被长澜月透着森然杀机的剑锋截断,心底一凛,急急抵抗。 月泉淮却半步不退,长澜月依旧向前。 仿佛是来自天上的一剑,谁也不敢直面锋芒。 那人愕然不已,再反应过来时,剑锋已经递到了喉间。月泉淮目光一凛,一剑穿喉! 庞然身躯倒地,好歹是一馆之主,在月泉淮手中竟是一招都撑不下。 高座上其他人拍案而起:“别太猖狂!”也都纷纷下场围攻月泉淮。 康杖石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把腰间玉箫握入手中:“别忘了我啊。”说罢便把玉箫一转,凑在唇边。 箫声起的一瞬,如翻过险峰,如苍鹰振翅,似肃杀如刀,似冲锋号角,喝断西风。一时间整个道馆竟是布帘翻飞,矮几摇晃,就连杯中酒夜也被音波激得泛起了涟漪。除月泉淮以外的众人皆心神烦闷,气血翻涌。 月泉淮笑了,他脸上因酒而起的薄红还未褪,更显得面目俊秀无害。但是他那不停滴滴答答着血液的剑还在不停提醒他们,这人是怎样一个存在。 四周音浪滚滚,月泉淮握着冰冷的剑柄,对着众人。 一剑可战三百里,一箫可挡百千人。 利剑一扫,暗银的光华似如水的月光流溢,撒开一片寒芒。月泉淮挽长剑如弯月,随着震慑人心的玉箫声,如月坠平湖一般,持剑倒折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取了几人性命。 箫声低沉,幽咽轻柔之时,月泉淮便守着。 箫声激昂,气振九霄之时,月泉淮便上前。 曼妙曲声居然成了月泉淮的剑舞,他在人影中翻飞着,刀剑争鸣,杀机毕露,势不可挡。 而康杖石立于他身后,剑眉星目,用肃然箫声将他们笼罩,让他们沦为月泉淮的囊中之物。 最后箫声渐低,一曲毕。 月泉淮一甩剑上的鲜血,眉目间尽是痛快之意。 余下几人连连求饶,又跪又磕,皆是承诺重金利益,只为不计代价地从这位煞神手中换回一条活路。月泉淮手一挥,他们顿时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康月二人一人顺走了一罐酒,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馆的伤残死躯。 回到那院子里,柳树依依,水波漾漾。 天色渐黑,头顶星河渐闪,夜幕笼罩。 二人挑灯对饮,又是一盘棋。 上八六,去三九。 你飞我断,你斩我杀。 不时妙手生花,拨云见月。 春风吹拂,酒香弥漫,月泉淮没有用内力去驱散酒力,脸上红晕渐浓,一双杏目不甚清明,鼻腔里满是馥郁的醇厚酒香。一时间竟只觉得飘在云端,浮浮沉沉。 康杖石倒是越喝越兴奋,紫眸清亮,好似盛满了粼粼湖水。 黑子化作山峦,不断迫近。白子化作游龙,斩山涉水。 最终黑白两色落了满盘,也没能分出个胜负来,终于是打了个平手。 “柳生,柳生。”康杖石用中土语言唤他,语气间有了些许醉意,但似乎又十分清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叫你名字吗?” 月泉淮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康杖石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声音极好听,像琵琶嘈切,像古筝拨弦。忽地站起了身,把一盘棋都扫在了地上。 月泉淮斜靠着斑驳亭柱,又喝了一口酒。耳边最明显的不过是黑白子落地的哗啦声,但不知怎地却一直在捕捉康杖石的笑声。他闭上眼,终于承认自己是醉了。 “你不留我吗?”康杖石问道,“我明日便要走了。” 月泉淮既没出声也没睁眼。他的手搭在石制的栏杆上,冰凉的润感自指腹蔓延。 半晌,才出声道:“我就是想留,你也不会留的。既然如此,何必问之?” 风过柳起,水面泛起波澜。 此时,明月照水。 康杖石哑声笑道:“知道你有想过留我,我便高兴了。” 月泉淮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眩晕。他把头靠在柱子上,甚至想过就这么睡过去,但是始终都不能如愿。眩晕中保持一丝神智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了,一个他陷入睡眠当中,身体所有的机能都松懈了下来,沉浸在浓郁的酒气之中,一个他还清醒着,能听到康杖石发出的响动,悉悉索索,还有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摩挲的声音。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刹那。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叫你名字吗?”康杖石的声音有近到远,到了后来几个字,似乎在耳廓边幽幽响起。 月泉淮能感受到那人轻轻撩开他的刘海,将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他疲惫地睁开眼,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为什么?” 只是话没问完,声音便哑了半截。 月泉淮将目光移到那桌子上,只见上面铺了一层宣纸,上面作了一首诗。笔锋潇洒飘逸,如宝剑藏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染上了几分醉意的原因,又似乎有着似水柔情。 槐绿低窗榴红明,玉人邀我少留行。 无奈夜幕划船轻,别时不似见时情。 柳叶随歌江弄晴...... “因为我一直都觉得,比起柳,月更适合你啊。”康杖石用左手摸了摸月泉淮的脸,“好可惜,直到现在,也没能知道你到底叫什么......” 最后半句残句,康杖石低下头,捻着毛笔,一气呵成—— 今夜月明—— 刚落了四个字,他却没能再写下去。手中的笔忽然被夺过,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旁。 月泉淮揪着康杖石的领子,欺身吻上。 康杖石身形微僵,很快便反应过来,倾覆而下,有条不紊地攻城掠池,轻柔而不由分说地撬开唇齿,钻营而入。 一样的酒香,一样的温柔。 月泉淮睁眼看他,只见那双妖异的紫眸深邃如井,水光荡漾,似乎能将人的心神吸引入内。他心里一阵激荡,不再敢看,眼神躲闪。 情到深处,一切水到渠成。 康杖石将月泉淮拥入怀中,在他的唇舌指尖流连挑逗,纠缠不休。既有随处可见的温柔,也有不容拒绝的强势。他回抱他,舌也不断回应,化作暧昧水声,辗转回荡。 二人踉跄回屋,唇舌纠结,衣衫尽褪。康杖石一根手指进入了月泉淮体内,徐徐开拓,柔柔安抚。月泉淮呜咽出声,眉头紧皱,只觉得那地方不堪重负,几次都想喝令他停下,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康杖石耐心地加到了三根手指,确定那处柔软非常,才吻着月泉淮额间宣召:“我要进去了。” 月泉淮只觉得耳廓热气弥漫,浑身发软,似乎有什么入侵了肺腑,化作情热。一身白皙肌肤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羞而变得绯红。他鼻音低哼了一声,似是同意。 康杖石连连亲吻他脖颈,用一柄灼热顶入那幽闭之所。月泉淮难耐地忍着,冷汗渗出,惹得康杖石不住轻抚,下身却柔和坚定地全根没入,缓慢抽插,深入浅出。 不多时,焦灼渴求变油然而生,月泉淮得了乐趣,意乱情迷,黑发染了湿意,连叫声尾音都带水。他手指蜷缩,忍不住在康杖石的背上抓出道道红痕,修长的身躯雌伏在下,隐忍中掺入了些许动情颤抖。 不知石顶到了哪出柔软酥热,月泉淮一下子软伏下来,细碎而出一声可怜颤音。康杖石和他缓和厮磨,沙哑低吟出声,吻掉身下之人的泪来。他挺腰抽送,将快感不断蔓延,不曾停歇。 直至月泉淮仰头惊喘,一泄如注,康杖石才叹息一声,也整根尽数埋入,抵在缠绵rou壁之上,将阳精赋予。 春宵正好。 月泉淮握着手里酒杯,抵在唇边,却不抿一口。 酒是好酒,他闻得出来,香气醇厚扑鼻,甚至可以想象到滑到舌上时会是怎样一番好滋味。 但是他不想喝。 那天,他看着他上船,亲口说了再见。 一定要再次见面。 却不曾想一百年过去,是再也不见。 那一首诗,被康杖石补完了全部,留给了他,还说拿来日后相认。 槐绿低窗榴红明,玉人邀我少留行。 无奈夜幕划船轻,别时不似见时情。 柳叶随歌江弄晴,今夜月明酒终醒。 这首诗被起名为拥月。 后来,月泉淮也寻到了自己的名字,成了拥月仙人。 但最终,也没能有机会告诉康杖石,他究竟姓甚名谁。 鬼市拍卖会早已开启,几件商品都被争相抢夺。 轻宁盛装打扮,在台上笑意盈盈地介绍着拍卖品:“下一件宝物,玉芝种子,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玉芝种子种下后若能长成,可谓真正的生死轮换,九转还魂。自黄金五百两唱起。” 一瞬间各个雅间都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月泉淮眉微蹙,轻啧出声。 岑伤注意到了,低声问道:“义父可是有兴趣?需要孩儿拍下吗?” 月泉淮摇头。 他有不少比这还好的起死回生之物。只不过他想复活的那人,连尸骸都未有一块。再能rou白骨的好物,连白骨都没有,又从何谈起? 他垂眸看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晃了一圈,尽数倒在了地上。 再好的酒啊,也还是要醒的。 —————————————————————————— 2022.10.30 泯灭 里面的诗都是我东拼西凑瞎掰的 不要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