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狭间[上]~
四面皆是厚重的密林,在今夜晦暗朦胧的月光下,显得鬼气森森,眼前这栋废楼乍看坍圮破败、空无人烟,实则别有洞天。 建筑物后侧一处入口,附近的某棵大树,一只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粗粝的枝干上,漆黑的羽毛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异常鲜红的眼睛,映入自枝叶罅隙漏下的微亮,泛起诡谲的暗光,随即,它振翅而下,在半空中散开黑羽、幻作一具人体——站在门前的颀长身影,正是千夜咎。 这里是元老院名下一处地下密室的入口,本应守卫森严,此时却空无一人,无疑是个陷阱,但即使无比清楚这一点,他仍要亲自踏入。 沿途一片漆黑,千夜咎顺着旋转阶梯下到尽头,终于见到一线光亮,大厅内的墙壁上,左右对称点着四盏灯,惨白的光芒照亮钉在四壁上的漆黑铁链,以及被它们共同悬吊在中间、盛满鲜血的巨大水晶漏斗。 正下方停放着一樽棺椁,棺盖没有封上,千夜咎上前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完全没有辉夜情报中说的玖兰李土。 下一刻,身后骤然传来“咣”的一声巨响,有什么沉重的铁器砸在地上,像是囚笼的闸门,与此同时,一条麻远的声音缓缓响起,“您终于肯出现了,咎大人。” 千夜咎并未转身,仿佛对方是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蝼蚁,他语气有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傲慢地明知故问:“怎么,故技重施?” “的确如此。”不知对千夜咎厌恶到怎样的程度,一条麻远竟忍耐不住怒形于色、不悦地沉下眉,眸光冰冷地看着那道背影,“但您也很有趣,明知是个陷阱,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用真身前来。” ——“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能第一时间、彻底杀死李土大人吗。” 将玖兰李土视为宿敌,千夜咎当然早就找到他本体的藏匿之地,并做下手脚、时时刻刻感知着他的动静,但毕竟不是亲眼监视,这种方法并非万无一失,所以每当探听到关于玖兰李土的消息,千夜咎皆会亲自前往分辨真假。 只听千夜咎讥诮地低笑几声,“这种事情,你应该很习惯才是,我也有很多次差点死在他手里,杀他难道不该?” “是吗,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帮枢大人报仇。” “哦?元老院不是说,玖兰悠和玖兰树里是自杀的?而且,我和玖兰枢,竟然是那么亲密的关系吗,我怎么不知道?”说到这里,千夜咎终于转过身,唇边含着戏谑的笑意,眯起眼的样子像一只慵懒的狐狸,居高临下地隔着牢笼的铁栅栏,一一扫视过一条麻远前方、举着猎枪瞄准他的五名吸血鬼猎人,并没有丝毫遭遇囚禁、生命被威胁的紧迫感,好整以暇道,“我可是一条派的玖兰咎。” 被戳中痛脚般,一条麻远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我当时拥立你,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 千夜咎在夜之社会中公之于众的身份,是王族玖兰家的后裔,玖兰悠与玖兰树里的长子、玖兰枢的哥哥,玖兰咎。 比起温文尔雅、深沉不露的玖兰枢,自恃纯血种至高无上的身份,肆意妄为、随性滥杀的玖兰咎,看上去与玖兰李土更加相似,只要通过合适的引导,就会帮助一条麻远消灭想要除掉的人。 玖兰咎是在四年前,玖兰枢离开元老院、前往黑主学园后,被一条麻远拥立的,自此成为“一条派”。他杀人从不会解释理由,也没有规律可循,作为“一条派”,他杀过许多一条麻远的政敌,也杀过许多一条麻远的同党。这些年来,玖兰咎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好控制,但这种无差别的滥杀,终归也算是除掉了一些元老院中与他不合的敌人,比自己动手方便很多,一条麻远也就勉强忍耐了这种双刃剑似的模式。 直到后来才渐渐发现,这任性的杀戮并非无差别,唯一可循的规律是,从玖兰咎手中活下来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暴君,应该被明君玖兰枢制裁。 ——自称“一条派”的玖兰咎,在元老院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好事呢,他以滥杀使自己声名狼藉,同时败坏了统治元老院的“一条派”的风评;他与玖兰枢决裂,让温和内敛的玖兰枢,看上去像是制裁邪恶的兄长失败,被强行驱逐、忍辱负重的明君;他掣肘着元老院,使一条麻远为首的元老院派,和另有所图的王权守旧派,都不能真正一方独大;情势如果继续照此发展,有朝一日倘若元老院、“一条派”被推翻,玖兰枢轻易便能得到众多拥护,建立新秩序也会易如反掌。 ——如今的玖兰咎,已经从双刃剑,变成了必须除去的阻碍。 “我被你欺骗了很久,若非李土大人短暂醒来告知真相,我还以为你和枢大人的关系,真得那么不堪,”一条麻远总结道,“枢大人果然没有彻底放弃王权,想要联合你取缔元老院。” 千夜咎嗤笑一声作为回应,“你在那里自说自话什么啊,分明是你想取缔纯血种吧,至于我,我可比你单纯得多。” 那一天,一条麻远也是同此时一样,勾结猎人协会,以玖兰李土的消息引诱千夜咎进入陷阱,试图将他击杀,可惜受到千夜咎多年藏锋敛锐的影响,还是低估了他的战力,被他突破重围、反制一手。 既然一条麻远已经正式宣布敌对关系,千夜咎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震怒地动用了纯血之君的力量,控制他的意识,命令他交代出所有真相——关于玖兰李土已经苏醒、想要得到他的血液,恢复力量,再去杀死玖兰枢、掠夺优姬的计划。 一条麻远又想起彻底撕破脸的那天,在杀掉他的许多亲信、逃出元老院之前,千夜咎盛怒之下所说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将元老院的罪恶公诸于世、没有直接杀了你呢,因为现在不能出现动乱,他还没有空闲处理这些杂事,你要好好地,经营你深爱的元老院,贯彻你维护稳定的理想,挣扎着,憎恨着,见证它是怎样毁灭的—— 血族的规矩与人类不同,在纯粹的强大面前,任何阴谋诡计、法则约束都是徒劳,这个世界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类,但在血族,纯血种就是这种强悍无匹的存在——与生俱来的强横力量,号令低等级吸血鬼的威慑力,即使rou体支离破碎、也能重新复生的自愈力,还有能够将人类变为吸血鬼仆从、自行创造军队的獠牙……虽然数量庞大的普通血族,可以在贵族的带领下,用复杂的社会关系稍加制约纯血种,但纯血种想要做的事,达成目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一条麻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关在笼子中的男人,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深刻的憎恶,“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坚信,纯血种是破坏秩序的罪恶存在,不能利用,就必除不可。” “叙旧不如就到此为止?”摆着姿势围观这两只吸血鬼不知所云的对话半晌,一名吸血鬼猎人终于不耐地开口催促道,“快点处理掉吧,我们还有协会那边的任务要完成。” 枪声响起的一刹那——立在牢笼中央的人突然从中爆开、化作铺天盖地的黑羽,纷纷扬扬遮蔽了视线,一名猎人“嘁”地低咒一句怪物,与其他同事一样,举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射,然而一直冷漠从容在厅室中回响的声音,无疑昭示着他们的攻击没有丝毫成效—— “区区贵族,密谋杀死隐居避世、从无过错,仅仅只是不愿被你们利用的纯血种,却对外宣告他们是自杀、将你们的罪恶瞒天过海——十年前做过一次的事,再重复果然得心应手,可惜了,不可能让你再次得逞。” 子弹慢慢耗尽,枪声渐稀、最终无可奈何的停止,飞扬的黑羽落尽的同时,千夜咎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原地。 “一条麻远,你真是……仗着我现在不能杀你,为所欲为啊。” 露出獠牙的纯血种,只有同为纯血种才能应对,一旦没有纯血种支持,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为了在纯血种面前能够稍作挣扎,一条麻远与猎人协会勾结、互相利用,具体大概要追溯到十年前,玖兰李土拿着猎人的武器,杀死了玖兰悠。 而现在,没有了玖兰李土,不能确保完全胜利的前提下,仍然选择对千夜咎下杀手,因为一条麻远知道,千夜咎无意打破目前的稳态和平,他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次暗杀,最好可以成功,那样的话,将千夜咎的血液提供给玖兰李土,让他能够尽快复生、恢复力量;或者干脆自己占有;又或者,可以活捉千夜咎,利用夜之社会对他怨声载道的现状,公开与千夜咎决裂、宣布对他的处置,来挽回“一条派”这些年被他败坏的名声——否则全当测试实力,怎样都不亏。 碍于猎人协会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元老院做交易,无法派出最强的猎人参与这场剿灭行动,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场的几位猎人,是因为各自的原因憎恨着纯血种,响应了协会长私下的号召,他们在协会里的水平虽非最强,也是中等偏上,除此之外,关押千夜咎的囚笼,也是为监禁吸血鬼特制的,设下了削弱力量的术式,但是现在看来……没有纯血种,果然还是不行吗。 像是为了佐证一条麻远心中的喟叹,牢笼里的千夜咎抬起手臂,掌心对准一旁的墙壁,修长的五指轻曲、“轰”的一声,便将墙壁击出巨大的窟窿,而后他移动手臂,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霆之响,硬生生将整面墙壁从中切开! 承重墙被摧毁,整栋房子开始剧烈晃动,天花板出现裂纹、渐渐扩大折断,最后轰然塌陷,连带着地面上的废楼一起、化为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