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熹微[中]~
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金红的暮岚层层叠叠从地平线处铺展开,将明丽的旷野染上凄艳的赤色。 绯樱闲死亡之后的第一个白昼,自然是极不平静的,在这所黑主学园里,元老院以及其他心怀鬼胎的各种势力的耳目,虽然称不上遍布,但数量也确实不算很少,风声早已传入他们耳中,走出寝室来到书房之后,玖兰枢就被络绎不绝送达的书信口信淹没。 当然他并没有忙到分身乏术,统一回复了『正在调查』后,便依言命令夜间部的贵族吸血鬼们去收集情报、勘察现场。 昨晚是黑主学园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事件发生时,学生们基本都集中在舞蹈会场,虽然中途离场的人,除了锥生零、黑主优姬,还有玖兰枢、蓝堂英和架院晓,而那名危险的纯血种玖兰咎,甚至都没有在会场出现过,但夜间部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君王玖兰枢,连带在他管束之下的玖兰咎,都得到了空前统一的信任;考虑到纯血种天生的压制力,以及玖兰枢对蓝堂与架院两家亲近的态度,剩下的两名吸血鬼也可以排除;至于黑主优姬,大家都是看玖兰枢的面子才让着她,如此柔弱可怜无助的小白花,谁会相信她能夺走纯血种的生命。 最终的嫌疑人,便锁定了对吸血鬼威胁最大的那名猎人——锥生零。 夜之寮的寝室里,玖兰枢慵懒地半靠在长椅上。 夕色铺天盖地而来,他俊美的容颜一半浸没在绛红的霞光中,一半掩藏在晦暗的阴翳里,恍然间竟有种浴火残像般动人心弦的美。 “那里只剩下化为碎片的绯樱闲的尸骸,”目前正在上报调查线索的人是架院晓,他陈述着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还有,理事长似乎在保护锥生零。”谈话显然已至尾声,最后,他以公式化的口吻宣布报告的结束,“以上所说的,就是我们在现场看到的。” “是吗,我知道了。”对于这唯二两位到过现场的目击者,玖兰枢并未给予过多的青睐,他一手随意垂在身侧,另一手搭着椅子扶手,曲起来漫不经心地撑在颊侧,微敞的袖口露出一截腻白小臂,简单的动作却平白透出几分诱人,“虽然我不认为锥生君会杀死绯樱闲,但现场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像是他所为,那就没有办法了。” 头颅随着身体的姿势稍作倾斜,微卷的留海便顺势细碎地落向旁侧,将玖兰枢完美无瑕的眉眼遮得影影绰绰,他的语气始终平静如水、无波无澜,沉静笃稳的音调,令人完全无法相信,他正在编造一个肮脏卑劣的弥天大谎。 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在为这丑陋的伪装感到自我厌恶,玖兰枢眉心轻蹙、神色间闪过极其隐晦的不豫——但这番变化太过细微,就像演奏会中最不起眼的音符,稍瞬即逝,在场的两个外人谁也没能察觉,只能听见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不过,锥生君也确实有杀了绯樱闲的理由,”玖兰枢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行至窗前,“总之,有人触犯禁忌、杀死了一名纯血种,这是事实,我会如实上报给元老院的。” 无意再让谈话变得冗长、为彼此带来更多麻烦,玖兰枢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两人,以温和却漠然的语气下了逐客令,“好了,回去休息吧。” …… 到架院晓为止,前来报告过调查线索的贵族吸血鬼们,给出的嫌犯结果清一色都是锥生零,玖兰枢自中午一直听到现在,竟也不觉得无趣无聊、浪费时间,没有丝毫叫停的意思。 计划早已敲定,命令夜间部众投身调查,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让他们亲自得出判断,将『锥生零杀死了绯樱闲』这个结论,深刻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意识里。 除此之外,玖兰枢目前的身体状况,也并不适合太复杂的行动。 饮下纯血之血这种事,着实有些吃力不讨好,无论是之前的“掠夺”,还是之后的“融合”,都需要费一番功夫。体内暴涨的力量猖獗地奔涌在血脉里,无头苍蝇似的撞击着四肢百骸,试图冲破这具束缚它们的躯壳,玖兰枢忍耐着全身被拧绞般的剧烈痛楚,尽可能快速地吸收绯樱闲的力量,同时从她那记载着漫漫时光的冗长记忆里,搜寻着那段他遗憾错过的、千夜咎在元老院中的过往。 …… 浓郁的墨色将天幕尽染,黑夜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降临。 光线晦暗的寝室内,玖兰枢仍保持着数小时前的姿势,面无表情、安静沉默地站在窗边,无焦距的目光落在深重的夜色里,不知是在思考什么难题,抑或只是单纯的失神。 清冷的月辉接替了暮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着君王隽拔的五官与完美的身材,深色的发将他的容颜衬得如璞玉般无垢,修身的白色夜间部制服在周遭趋暗的光线下,使那截劲瘦修长的腰线显得更加精悍挺拔、令人垂涎。 终于在此时,他动了动,证实了自己并非一尊如琢如磨的精致人偶。 玖兰枢似乎有些头痛,抬起一只手按在额前,长指压住太阳xue缓慢地揉了揉,双眼得以埋入掌心时,便立刻放弃继续逞强、疲惫地闭起,让主人得到更好的休息。 然而,就在他短暂松懈的下一刻—— ——“啪!” 融合刚刚进行完毕,尚未完全习惯这陌生的感觉,新的力量便在心绪波动间一时失控,细碎的裂纹伴随着哔哔剥剥的尖锐声响,顷刻间爬满身前的玻璃,而后哗的一声——轰然爆裂! ——“小心!”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陡然闪过眼前,玖兰枢被纳入一个无比熟悉的温暖怀抱,有人牢牢护在他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去了所有溅射向他的玻璃碎片—— 稀里哗啦的落地声很快告一段落,在确认威胁过去后,千夜咎立刻松开玖兰枢,目光沿着他的身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小枢,受伤了吗?” “我没事。”玖兰枢安静地看着他张皇无措的样子,而后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颔,阻止他再继续乱动。 黯淡的光线与背光的视角,并不能对血族的视野造成任何掣肘,玖兰枢定定端详着千夜咎的容颜,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低垂,神色显出些许恍惚——那是可以用妖媚来描述的、非常漂亮的相貌,脸部轮廓的线条恰到好处、优美流畅,雕琢般整齐修长的眉线下,是一双细长的凤眼,纤长微卷的睫毛与略微上挑的眼尾,将这本该凉薄凌厉的眉眼组合,硬是染上几分妖娆,一对眼瞳仿佛价值连城的琉璃、泛着神秘而惑人的酒红。 一切都与在绯樱闲记忆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冰冷沉默又桀骜不逊,如绽放在雪岭之巅的罂粟般高傲又艳丽——除了此时充斥着担忧与心疼的眼神,与因为难过而僵硬地抿成直线的薄红嘴唇……这些全部都是因玖兰枢而生的情绪,只属于玖兰枢一人、只有玖兰枢可以见得到。 好像此时真正受伤的人是玖兰枢似的。 “你没事,那为什么会这样?”千夜咎深深蹙着眉,满目疼惜地凝视玖兰枢,像对待易碎的珍贵瓷器,抬手轻轻擦去他额角残留的细汗,连声音也害怕稍有不慎弄伤了他、变得小心翼翼,“很痛吧?” 玖兰枢无奈地微微叹息,松开千夜咎的下颔,指尖轻缓地抚平他眉心的痕迹,而后沿着他的脸廓逐渐向下移动,最终停在他颊侧那道自行愈合中的划伤处,细细徘徊摩挲,温柔地将渗出的血痕抹去。 虽然是短而深的伤口,但以纯血种的再生能力,此刻的愈合速度着实能称得上是十分缓慢了。 眼前所见的景象似乎成为一个契机,让玖兰枢回想起非常糟糕的事实,这一次,他紧紧拧起眉,清晰地表露出深刻的不适—— “……小枢?” 被玖兰枢推开的一瞬间,千夜咎整个躯体都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受到什么粗蛮凶狠的攻击,事实上,玖兰枢推拒的力道只是不轻不重,恰好足够撤去所有亲昵的肢体接触、将他们分开至安全的距离。 这近乎无情的舍弃,使千夜咎一时愣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满面茫然地看向对面的玖兰枢,看着他微微启唇,听见他疏冷淡漠、毫无起伏的声音—— “现在,稍微有些理解阿咎的选择了。” 随着那一推同时离开体内的三魂七魄尚未来得及回归本体,千夜咎迟钝地尝试解读玖兰枢的话语,“什……么?” 玖兰枢却始终只安静地站在原地,兀自继续述说:“即使确定了你执意隐瞒真相的缘由,我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你当年一定要为了保全我的生命,选择背叛誓言欺骗我、抛弃我。” 伴侣之间本应是互相扶持、荣辱与共的,可是千夜咎却不知从何时起,对『自己的事情绝不能殃及玖兰枢』有种病态的执着,“你可以告诉我真相,我希望陪着你度过所有的难关。” 以纯血之血为名施下的诅咒,并不是没有除宿主死亡外、其他能够彻底破除的方法,在血族数万年的历史中,虽然成功的先例数不足五根手指,让这个方法与其称之为“方法”,不如定义为“赌博”,但这无关紧要—— “如果最终没有解决的办法,那么一起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到刚才为止。” 即使已经完全吞噬掉一只血奴,对千夜咎力量的弥补,也不过杯水车薪,他依旧很虚弱,然而这一切,原本只需要通过吸取玖兰枢的血液,便能很快得到解决——正是这样的因果让玖兰枢再次意识到,他的血液会令千夜咎感到痛苦的事实。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的情况太过混乱、顾不上再去想得更多更复杂,也可能是因为第二次的重复更能令人印象深刻、便于深省,总而言之,直到此时,玖兰枢才得以真正窥见长久禁锢着千夜咎、让他无法摆脱的噩梦。 万事皆有底线,而血族的底线,一是生命,二是血液,仅是血液会对千夜咎造成困扰,便已让玖兰枢尝尽束手无策的苦涩,更不用提千夜咎在得知玖兰枢将因他而死时,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煎熬。 一起死去说着容易,可实际做起来却只剩下舍不得,舍不得他因为自己、未能实现理想抱憾而终,舍不得由自己剥夺他本应拥有的未来,舍不得让他满是苦难的命途里、屈指可数的幸福岁月变得如此短暂——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以由自己亲手将深爱的人变得不幸。 玖兰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千夜咎回过神来,前一刻哗啦啦碎了一地的玻璃心,在这一刻变成被刺个对穿透心凉,一时间竟也受到玖兰枢阴郁的情绪感染,重又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忘记了之前努力一整日、好不容易才坚定的决心,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半晌。 仍是由玖兰枢开口,打破陷入僵滞的场面。 “这里的血族都被禁止饮用血液了,新的血奴需要等到明早。” 或许因为对象是千夜咎,玖兰枢此时对于情绪的管理着实有些怠惰,纵然他已收敛起多余的表情,精致的容颜宛如无机质的瓷器,淡漠如初、清冷如昔,音色也沉静优雅、不辨喜怒,但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无论如何都像是在不悦地控诉。 言毕,不待千夜咎作出回应,他已转过身走向门口,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 “不必麻烦”的回绝刚到嘴边,显然来不及再说出口,千夜咎立即将它换成婆婆mama的询问:“去哪里?” 紧张急促的语气,同害怕貌美如花的老婆跟人跑掉的妒夫,简直如出一辙。 玖兰枢倒是不嫌麻烦,直白地对他说明行踪,“去处理锥生零。”并在关门之前留下严格的嘱咐,略微淡化了空气中陡然弥漫的刺鼻醋味,“你不许乱跑,去休息,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