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鲁告别
算起来,这是周见麓是第五次来我家。 除了第一次好好收拾过房间的书堆和垃圾之后,我就再也没整理过,现在桌面又恢复成杂乱的样子。 我推开杂物,空出桌面中央,示意周见麓坐在右边靠外的椅子上,这还是我从mama的房间搬来的。 我们并排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周见麓写字的右手边是我还在看的书,摊开着,但周见麓没有翻看。就像我总是对她敞开着,而她从来不探究,甚至只需要追问一句,或者看一眼。 快到中午,我们的周末作业都写完了,我也帮她多补习了语文和英语,敦促她补上了没背的课文。她马上就要回家了——周见麓从来不留在我家吃午饭。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周见麓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去她家。 我想起来自己的独角戏,想起来这段时间对自己的压抑与折磨,而对方,独角戏映射的另一头,原来不仅仅是蒙在鼓里这么简单,而是连一个视线也吝给。 我和周见麓的“友谊”的开端,并不是我施舍善良,而是周见麓配合我的幼稚。不拒绝,也不主动。周见麓心里,我和杨虹她们是一样的。 “周见麓,你真是活该没人跟你玩。”我在心里恨恨地想,随即又泄气:只有我这个傻子真的跟她玩,她暗地里笑我好多次了吧? 在班上风评差到被孤立的程度,难道没有一点周见麓本人的原因吗?不过,杨虹她们的做法确实很过分。 我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灰白色纸页上,周见麓终于把过去时和完成时分清了,也记得 read 的过去式是 read。下定决心一般,我用铅笔在周见麓的作业本上留下一个小勾。 “周见麓。”我低着头看那个小勾,折的端点生硬尖锐。 “嗯?”感觉到周见麓侧头看着我。我右半边脸霎时闪过麻麻的感觉。不会是起鸡皮疙瘩了吧?那样会不会看起来很恶心?……但是脸上会起鸡皮疙瘩吗?要不下次就玩这个吧,“探究脸上会不会有鸡皮疙瘩”游戏。 “你要看我的日记吗?”我抬手劈走那些无厘头幻想,鼓起勇气看向周见麓的脸。又看见她下眼睑上小痣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我们以后还会玩游戏吗?” “啊?”周见麓看上去很惊讶。是真的惊讶于我要把自己的日记给别人看,还是不想看,所以装傻?我讨厌第二个可能,但不妨碍我竟然更倾向它。所以我直接拉开抽屉拿出我的日记本放在桌上,推到周见麓面前。 周见麓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才翻开,像是得到了绝对应允才敢动作一样。然而我的气势已经全然消散了,像个做错事等待审判的人,只敢斜着眼瞥探周见麓的神情。 日记里面其实大部分都是我的无聊独角戏,还有一些看书的摘抄和生发出的幼稚感言。每一天的内容都不长,大部分都是一页记两天、三天。到了中后部分才有关于周见麓的内容。 即使是被迫,周见麓还是仔细认真地看每一页。我喜欢她对我的这份尊重,然而又讨厌,因为周见麓的尊重不分亲疏地给向每一个人。 终于看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周见麓小小地“啊”了一声,颇有些难为情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这一刻才真正开始触碰我的内心世界。 里边记录了我从注意到周见麓这个人,到如何对她展开我的“善心播撒计划”,再到对周见麓连篇累牍的埋怨,还有极小部分的夸赞。 我内心惴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是想和周见麓决裂,还是和她发生全新的故事? 不安茫然的情绪持续到最后有记录的一页,我语气飘忽地提醒周见麓这是最后一页。昨晚写下的短短一行滞在右页下端: 我不自觉地亲近周见麓,但我害怕这份不自觉,只能把所有冲动压制住。 看一行字要不了多久。周见麓明显已经看完了,过了片刻,她缓缓合上我的日记本,摩挲着绯红色的皮封套没说话,也没看我。 我不知道她之后会作何反应。如果是杨虹看见我在日记里这样编排她,肯定都没坚持到看完就把我暴揍一顿。 但是周见麓不会,任何时候周见麓都是礼貌的,即使面对杨虹她们的语言暴力。但我清楚地知道她的沉默不等于懦弱,而此时的沉默之后,我直觉周见麓会说出决定我们之间的结果的话语。 “你写得真好!舒嘉。”周见麓像回过神来,托起我的手,小心地将日记放在我僵硬的手心。她给了我一个微笑,我却觉得这是周见麓脸上呈现过的最虚伪的神情。 这个笑容,包括她说的那句话,没有丝毫的真诚意味。即使周见麓没有说出“舒嘉,你太过分了,我们绝交吧”,我依然觉得,我们之间这份友谊(或许是我自认为的)到这里便结束了,我们还会见面,甚至会有不一样的交谈,但我们不会成为我想要的那种“朋友”。 失落之外,我又有些复杂的窃喜:这是我窥见的真正的周见麓。 周见麓见我不做回应,收起了笑容。她低头喃喃:“舒嘉,你真给我惊喜。”她微抬起头,有些挑衅地由下而上看着我说:“你不继续玩游戏了吗?” 我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游戏?”话一脱口,我便猜到她指的是什么。周见麓看我懂了,就没回应我,只是坐直身体,定定与我对视。 我抵不住这直白而又带着深意的眼神,只是一时没有避开,我就看见了周见麓靠近放大的脸。 温热的嘴唇贴在我的右脸脸侧好几秒,周见麓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绒毛被扰动了,有些痒。 周见麓抬眼看着我,观察我的反应,我却没有心思去做什么反应,心脏搏动得太用力了,我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似的颤抖摇晃。 这个游戏越过界限了。 “有了新事件,今天的日记要怎么写呢?”周见麓回家之前问我。 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周见麓再一次向我展现了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我为这份与众不同深深着迷,直觉自己只要紧紧抓住周见麓,就会随之走向一个隐蔽的分叉路口。 而现在周见麓已经向我伸出手,不再留我一个人演独角戏,我却觉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从来都不是我天生爱演独角戏,而是因为周见麓爱看别人为了她演独角戏。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做了这个决定,但我已经不想演戏了。 周见麓不加掩饰的高傲和那冷漠的距离已经伤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