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恍若置身不切实际的梦境,他只想逃离。
时间是永不停转的齿轮,只要足够努力,流淌在山川大陆的河流也能找到通向大海的河道,彼此相融。 “小越,你又来送饭啊?凌医生不在办公室,和老师们去六楼会诊了。” “谢谢姐!” 径直走向电梯,按下楼层,王越借着电梯内的镜子瞥一眼自己。 来到凌家已经是第五个月了,他早已辞了外卖配送的工作,进入凌家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一职,从一开始的手忙角落,到现在的游刃有余,他已经能够熟悉慢下来的生活节奏了。凌母是个cao心的性子,掌勺滋补了好一阵子,他和王超都比原先圆润健康多了。 给凌睿送饭是这两个月才增加的任务。他在公司的任务比较轻松,而凌睿的医院工作比较繁忙,即使离家近,有时候忙起来也忘了吃饭,王越就帮着凌母准备两份便当,下班带去医院和凌睿一起吃午饭,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早已眼熟了他。 王越熟门熟路地推开凌睿的办公室门,电脑开着,桌上的病例刚翻了一半,看来人是被临时叫走的。他拉开椅子,坐在了医生位对面,从书包里掏出两份便当,一份放在对面,一份自己先打开吃。医院太忙,他也撞见过几回凌睿连话都说不上,匆匆吃两口饭就被叫走的情况。 “凌医生,待会我把影像传你电脑上。” “行,你下午和病人家属沟通一下,这个情况还是比较罕见的……”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凌睿走进了办公室,看见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低头吃饭,身边还有一个异常眼熟的书包。 他脱下白大褂挂在一旁,又看了一眼书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妈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个书包,这好像是我大学时期用的吧?” “……应该是吧,我的书公文包装不下,我就和凌姨要了一个旧书包,她说现在也用不上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凌睿,王越说话的底气总是不足。 初到凌家的时候,三楼收拾好的空房间漏水,两兄弟的行李和被褥都湿了,王超在凌父的书房休息,他就打算在客厅的沙发上凑合一宿。半夜,是凌睿叫醒了他,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凌睿的房间陈设同他的人一般,书桌上没有多余的杂物,书架上是各类医学书籍和英文文献。王越小心打量着,直到走神被对方唤醒,他递给了王越一套自己的睡衣。王越在浴室里胡乱擦洗了身子,才套上对自己来说有些宽大的睡衣,干干净净,只有洗衣液若有若无的香味。 当躺在床的另一侧时,他被鲜明的陌生感全方位击中,忍不住地蜷缩起来。特别是在一间空旷房间,与另一个陌生呼吸缠绕,他紧张得心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从小到大,王越都是异类,他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身体特殊,就注定不能成为人群中光芒万丈的焦点,更别说同别人如此亲密。 他害怕,或者说害怕被凌睿一家人发现自己的异样,打破这场来之不易的美梦。 似乎发觉王越的不安,凌睿主动往床边靠了靠。同一床被子,拉开中间广阔的楚河汉界,是不可跨越的界限。 第二天王越醒来的时候,凌睿已经起床上班去了,只有床铺的微微皱褶证明昨晚不是一场梦。当凌母看见他从凌睿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惊喜:“哎呀,难得见小睿关心弟弟一回,以前他可老是摆张冷脸不知道给谁看,还是要多和同龄人接触接触比较好。” “小越,你要有空就带着凌睿去玩些年轻人的玩意,看看电影喝喝酒,他性子冷,又不懂说话,身边连朵桃花都不开。” 有这么夸张吗?就王越往医院跑的这几个月,就碰上了好几个实习医生给凌睿递情书要微信,当时他捧着饭盒站在旁边尴尬极了。她们只得到了凌睿冷冰冰的回应:“有时间写情书,不如回去好好琢磨一下病例怎么写好。”说完就拉着王越走开了。连一些别有用心的小护士,都被凌睿冷着脸说了一顿。 也就是说,桃花不是不开,而是被凌睿连根拔起,斩草除根了。 王越是有把凌姨的话放在心上的。在王超第一次化疗前,他约上了凌睿,三人一齐去看电影。王超偏要看动画电影,王越拗不过他,抱着爆米花桶和可乐,买了三张票。电影很无聊,王超刚开始挺乐呵,又吃又喝的,后来就睡着了,王越照顾他身心俱疲,两个小时的电影还没播到一半,也睡过去了。王越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靠在凌睿肩上了,他也不知道靠了多久,想不露痕迹地挪开头,却听见对方轻声说:“没关系,再睡一会吧。” 凌睿的声音很低,声带震动传到他的耳侧,耳朵有些发热,王越立马坐直了,想侧身去看另一边的王超,却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凌睿的外套。电影院比较黑,他还外套的时候还不小心碰到了凌睿的手指,惊慌中差点打翻王超的可乐。电影散场了,凌睿仍是一幅冷冷的表情,却比平时放松了许多:“电影好看吗?” “……我没怎么看,应该还可以吧。” 看来看电影还是有点用处的,或许能让凌睿与周围人的聊天话题不只局限于工作。 “想什么呢?饭都不好好吃。” 王越这才回神,他已经含着一勺饭发呆了好几分钟:“啊,没想什么,你快吃饭吧,凌姨今天特地做了你爱吃的茄子煲。” 白衬衫熨得笔挺,微微透出皮rou的颜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手腕骨节分明。凌睿上下打量了王越几秒,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没事,书包你用吧,背着显小,挺像大学生的。” “呃,你最近……在自考高中?” “也没有,陪着我哥化疗这段时间随便看看书。”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 “凌医生这么忙,我还是不打扰吧。”急匆匆扒完饭,王越背起书包就要走,“我去楼上看一眼王超。” “等一下。” “怎么了?” “嘴角有饭。” 凌睿越过桌子,用拇指抹掉了那粒饭。 王越一时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当他看见门口想要进来又临时退出去的学妹,脸唰的一下红透了,结结巴巴开口:“哥,你别,别这样。” “我怎样?”凌睿也不为难他,“快去吧,王超还在等你呢。” *** 九月末的时候,王越迎来了今年的第二次生理期。 他偷偷摸摸溜去两个街口的便利店买了卫生巾,塞进书包里,心里又虚得不行。思考再三后,他预约了一家离生活区较远的医院。 “既然错过了小时候的手术,从现在的检查结果看,是女性系统发育得比较好,如果再做手术的话,建议……嗯,是作为女性身份。” “……做手术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 “前期检查、手术费用和后期康复至少需要二十万打底。” “那要是不做手术呢?” “也可以,现在这类案例也不少,只要你自己不大介意就行。” 王越戴着口罩背起包就想走。 医生又补了一句:“不过,你可以去做一个更深入的检查。” 回到家的时候,王越只觉得心累,连王超硬凑在他身边撒娇都懒得应付。他强撑着精神去厨房帮忙,连凌姨都看出不对劲了:“是今天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王越扬起嘴角,“哪有什么困难。” 凌睿回家的时候,也顺道去了厨房帮忙,他和王越一齐把菜端到饭桌上的时候,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今天去医院了?” “啊?”王越第一反应是抬头看了在厨房忙活的凌姨,和沙发边上玩耍的王超。见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才松了一口气,转向凌睿,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这么问?” “我今天去瑞金医院办事的时候看到你了,怎么,身体不舒服?” 王越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没有不舒服,我,我只是去做了个体检。” “没事吧?” “……当然没事,我去帮阿姨盛饭了。”王越低着头躲开他的关切的视线,转身进了厨房。 好可悲啊。 深夜的时针指向十二点,王越却仍然没有困意。王超躺在他身边抱着小玩偶,睡得正沉,王越帮他掖好被子,自己却靠坐在床头,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他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工资何时能还清凌家的恩情,等王超的白血病治好了,他便带着哥哥搬出去。 一副残缺的身体,支离破碎的人生,拖着智力受损的哥哥,前半生都在他人的冷眼下生存,即使收到了一点微小的善意,恍若置身不切实际的梦境,他只想逃离。 王越披了一件外套,倚靠在三楼的阳台上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白色烟雾很快就消散在风中。只有他和王超住在三楼,他不用担心会被撞见。 他其实不常抽烟,但此时只有尼古丁能短暂麻醉他过于紧绷的神经。 大约只有这个时刻是属于他自己的吧,不必在凌姨面前扮演一个乖巧的孩子,处处力求完美;不必与凌睿保持那微妙又易碎的关系,在过界与摇摆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不必成为王超心中永不倒塌的天,维护这场昙花一现、不愁吃穿的美梦。王越叼着烟嘴,猩红的烟头一闪一灭,他仰望着上海不知疲倦的霓虹灯,软红香土上的醉生梦死,却格外怀念自己那个生活了五年、照不到阳光的小出租屋。 小腹还在隐隐作痛,腿间涌过的热流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当下。 烦死了。 王越摁灭了烟头,皱着眉推开洗漱间的门。 生理期的每一天,他都在提心吊胆着,害怕在公司被察觉到异样,在凌家被发现端倪,尽管他已经再三耳提面命过王超不许说漏嘴,但以一个小孩子的性子,怎么可能藏得住秘密,更何况马上就要骨髓移植了。 还是得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