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
往生堂来办姨娘的白事时,我正巧是接手这件事的人。近些年魔物数目日益增加,商路也不太平,除却家里人的这场白事,我也为许多不幸的同伴做过。想来我也算是往生堂的熟客,所以那位年幼的胡堂主在那日同我协定好日程后,便离开了。 等少女蹦蹦跳跳走后,我才想起姨娘的嘱托,连忙下午又跑了一次往生堂。姨娘是家里被人茶余饭后经常念叨的对象,只因她终身未嫁人,加上是云氏的人,不过她在我儿时待我极好,长大后也多多帮衬我,这份恩情我记得。 所以她最后见到的人,是我。同时我明白她也很遗憾,她所见的只是我。 接待这后续工作的是一位刚讲学完的客卿,他语气温和道:“若有事,讲与我听,也是相同。”他的前面还说了些话,大概就是胡堂主较为忙碌,与我协商的日期暂未到,于是出去忙活另外一家的事情。 我有些呆,居然说了一句:“啊……最近璃月这么多事情啊?” 说完又后知后觉是对生人死者都大不敬,连连道歉。 黑发的男人并未责备之意,只是说:“生老病死,百代过客,如是而已。” 他谈论起这件事,跟那个年幼的胡堂主非常相似。他们视这件事为顺其自然,也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一件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大事。 再提起姨娘的嘱托,我复述道:“想要一支天衡山上的清心,想要一枚琥牢山的石珀。” 天衡山上经常可见魔物的痕迹,即使千岩军来回巡逻,也能看见不少。像我这样的商人,自然对此地能避就避。不过往生堂对客户的要求是尽其所能完成,他们可能会给冒险家协会发委托。我呢,只需要付钱就好了。璃月的商贸就算是在往生堂也体现出来,处处都是契约,当我签好新的补充单子时,我还是想到了这一点。哪怕我已经想过无数次了。 客卿没有问我为何想要这些东西。 可能往生堂接过的顾客太多,花里胡哨的都有。 比方说上次那个说要三十斤艾草的冒险家,说是希望怀念回不去的故乡。往生堂开始“工作”的时候,那艾草被火一烧,艾草味道满璃月港都是。飘了一天一夜才勉勉强强消下去,那时正是夏天,那年的蚊子也格外得少。只有他的同伴一边被熏得慌,一边哭着说:你怎么到死还想着你心爱的姑娘讨厌蚊子咬啊! 颇为荒唐。颇为浪漫。还沾了点世俗的烟火,给人作饭后的嚼头。 我站在往生堂门口,踌躇着。 收好单子的这位客卿,名字我已刚刚知晓。 钟离抬头,询问我是否还有补充的事项,他可以一并写上。 我摇头,面对那双金石一样的眼睛,最后说:“我不知道算不算,因为我也不知道云姨是不是在嘱咐我。” 我说:“她在最后一直跟我说,要慢慢来……然后喊我说……慢慢走。她说,慢慢,不管什么都一直重复这两个字。”我只当是长辈的关心,哪怕是最后的时刻,这样温柔的女子,也只希望后辈慢慢来去。 往生堂的客卿点点头,认认真真在纸上徐徐写上二字:慢慢。 我都一脚走出门了,突然听见客卿喊我。对我说:“天衡山上最新鲜的清心……嗯,不如四下走走,去不卜庐采购,这段路程权作散步。” 他又补充道:“至于……琥牢山的石珀……有的,之前就有一些冒险家带回,上次见着了,顺便购置了一些。” 我是想拒绝的。 “慢慢走过去吧。”他说。 然后我见那位客卿起身,慢悠悠整理好笔墨,又用镇纸重新压上契约的一角。我又想起云姨唤我“慢慢走”的模样,心里又苦又痛,大概对于她,我是不愿想这“顺理成章的生死”的。于是我应好,又看客卿对堂内仪信们道别,一步一步走出门外去。 如果是夏季,此时正是璃月最热的时刻。只是现在已经步入秋天,除了随风而来的金黄杏叶,街上也没有什么特地前来迎接人的东西。石像后面的琉璃百合也没开放,孤零零两三支倚靠在花坛上。璃月的街道肯定还是照旧热闹,就算胡堂主已经忙碌到东一家西一家,这里该热闹的还是热闹。偶尔路过热闹街巷,很深的地方传来几声凄苦的乐声伴着哭声,料想是世人的痛楚相似,也揪得我这个不成熟的商人心肺钝痛不堪。 客卿面不改色,似乎没听见,步履平稳,继续往前走。 云姨说要一支清心,天衡山上的,是她欠别人的。她说要一枚石珀,琥牢山的,是她曾经走过最远的地方。 “生时无法偿还的东西,只能期盼死后归还给对方啦。”她笑着说。 可是您离开之后,对方也无法拿到啊。我深知这一点。 就像我深知那些茶余饭后的琐碎话语:曾经有过“璃月七星”的云氏一脉,云姨身份也算高贵,年轻的时候做过冒险家,走到过璃月最远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位仙人,所以她终身不嫁。 走在黄泉路上也就凡人一个,长生的仙人是无法收到这份回礼的。 只有那句“慢慢……”,如此的词,情感却像是昨夜的雨泊,极快地一看到底,又极快逝去。 可是再怎么慢,对方也收不到呀。 前去不卜庐的路上,我看着对方的背影,主动问起关于生死的问题。 胡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末了,听客卿回答说:“时岁长短,凡人和仙人差了些时候吧。” “这可不是差了一些吧,凡人用了一生去爱的家伙,”我有些刻薄地说道,“到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惜,可惜,云姨最后见着的人是我。她很遗憾,却还是跟我说要慢慢走。” 男人没回我这句话,他垂眸不语,身上犹有一丝秋色。天衡山下的杏叶如蛰伏的龙鳞,一片片落在岩王帝君掌管的大地上,化为沃土的源。他的衣衫有龙纹盘踞而上,客卿慢慢走过一场秋。 他说:“那就慢慢走。” 接着他睁开眼,盯着远处青山,像在看一场未来的春天。一只白鹤掠过。 果真如客卿所言,我们慢了许多。晃悠悠抵达不卜庐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了烟绯。 璃月港里知名的律师,敢在庭上跟璃月七星叫板的少女。 她从没掩饰过自己的鹿角,血脉里有着仙人血液的女孩,手里拿着药袋子,一步步从阶上慢行下来。 “钟离先生?这不是钟离先生吗?”她呼喊着。 她说给某个因为官司赢了,磕到头的倒霉客人拿药,烟绯也说这是在契约之内的事情。她模样年轻,是因着仙人血脉,生长缓慢,实际岁数自然超过了现在的面容。众人如树啊草啊一样蹭蹭长,她还在原地慢慢地生。 钟离先生在得到我的同意后,把云姨的故事分享给了她。是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位学富五车的客卿知道的内容,居然比我这个家里人还知道得多。 云氏曾经出过一位“璃月七星”,他们即是与寒氏齐名的匠人世家,也是大商人云集的家族。尤其在某一代云氏领头人喜好弓箭开始,这个家族就发展得十分全面,什么职业都有过。 只是众人提及这个姓氏,总是会说一句“哦……就是那个出过璃月七星中的天枢星的家族吧”。 云姨是她那一脉的长女,年轻的时候做过冒险家,曾经徒步从璃月港走到过琥牢山。跟她的先祖一样,她擅长用弓。 当她的弓箭射出的时候,那头站着的,却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鹤。 鹤仙人言谈过往:它们曾是随岩王帝君征战的仙兽。待魔神的混战结束后,璃月大地上海潮退去,复归和平。仙兽们从此失却了在神的战争中守护凡人的意义,便纷纷隐居起来,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而有一些依旧怀念着追随岩之神的时光,依然渴念着守望璃月的岁月。仙兽虽是超凡的活物,却依旧被寿限所羁绊。因此,它们向岩王帝君请愿,将rou身化作永恒的磐岩。就这样,慈悲的岩之神允准了它们的祈求,将它们化成了永不腐朽的山岩。 隐居山林的仙人与误闯的凡人之间的故事。 就像璃月世俗话本里面,所描述的一样: 早在数千年前,优雅的麒麟一族中已有与尚且愚蛮的凡人相亲者。在清冷的月光下,萤火点点的山林中,以露珠为衣、月光为裙,她与懵懂的凡人结伴嬉游,游荡芳花与幽篁之间,向他介绍众仙的洞府,与他解读鸟兽的语言,又在静夜的虫鸣之中浅睡,共同沉入悠古的梦想…… 待到第一缕晨光落在采药人的脸上,将他惊醒时,高贵的仙兽早已不见踪影。 “而那之后的故事……”客卿缓缓说,“故事终究是故事,真假无法定论。民话众说纷纭。” “有说麒麟放下孩子就离去,也有说麒麟留在了人的身旁。”烟绯补充道。 仙人血脉的少女,拍拍自己腰间的书本,说:“我的父亲是仙人,我的母亲是凡人。他俩结婚的时候,据说岩王爷还给过他俩彩礼哩。” 烟绯摇晃脑袋,同我说:“仙人和凡人的相爱,并不是多数不幸。有些肯定也是好的。” “然后呢?”我询问云姨之后的故事。 “她与仙人道别,回到了璃月港。”客卿短暂回答了我。 “就算有情,那也不可能一生……”我抿紧嘴,并不赞同这些,我只觉得是故事。 烟绯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秤,说道:“这把秤是老爹交给我的宝贝,能衡量事物的价值。说是岩王帝君赐予的宝贝。” 她笑得有些狡猾,说着:“只要你把摩拉放上去,我就知道你渴望知晓的事情,价值几何。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哪怕是过去的记忆,我也可以为你找回来。” 她说完,就像对我示意一样,把自己手里的药袋子放上去,然后抓了一把摩拉,维持了平衡。 往生堂的客卿见她这样,便解释道:“只是这「价值」只能是最初的价值,所以用衡定契约物的摩拉来作砝码。就像她袋子里面装着的琉璃百合,曾经在璃月大地上漫山遍野,如今却难以见得。这就是价值的改变。” 烟绯点头,说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它因为不会更改价值,所以在这样的时代,也愈发珍贵起来。来吧,来试试看,你想知晓的过去,有多少价值。” 我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桌上的秤。 “好吧……”我犹豫了一下。 按照烟绯所说的,我写下想要知道的内容。 那张纸如此单薄,放在秤上却让一边猛地下压。 如此奇特之景,让我还差点动手把秤翻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暗里门道,可是见着客卿的目光,我又难以动手。最后,我试着放了几枚摩拉进去,纹丝不动。 我放了钱袋进去,还是纹丝不动。 客卿笑了笑,将这些摩拉拿开。 他的手里,一块石珀“啪”一声脆响,落到了秤上。突然,这秤原本下压的幅度就抬起来了。 我久久不能言语,几乎是迟钝地抬起手,把这株清心放了上去。 左边是写了“云姨的过去”几个字的白纸,右边是一株清心和一枚石珀。 世间不可能重量一致的事物,在此地却拥有同等的分量。 钟离靠在树下,说:“她曾经走过最远的地方,是琥牢山。自然……不是琥牢山那位真君。世间隐居的仙人其实远比你想得多。” 云姨撞上的鹤仙人,给了她一枚石珀,让她走出琥牢山的仙阵,避免迷失在权能为“封印”的大山上。 鹤化为人形,送她离开。 临走的时候,云姨回头问他:“我该如何报答你?” 鹤仙人说:“为我采一支清心。” 所以,云姨对我说,想要一支清心。是她要送人的,是她欠下的东西。她在那一次回到璃月港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她背负的姓氏远比我们所想更难过。 烟绯的手中,那秤维持着平衡,慢慢地晃动着。 钟离又一次抬头,说:“快到了。” 与胡堂主协商的日子到了。 我们送别云姨。 客卿在火焰燃起的时候,喊我侧头。 我在余烬边,看见一只鹤,那鹤对客卿人性化地点头。 然后,白鹤说:“阿云呀……你要慢慢走。” 慢慢来,慢慢走。 凡人的时间没有仙人那么多,云姨说仙人你回头,让我看着你慢慢走,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仙人说,凡人的时岁太短暂,你也要慢慢走。 磐岩同样如此,围绕璃月百年千年。某一日,璃月人也会对帝君说:慢慢走,帝君,你慢慢走…… 在那之后,往生堂的客卿将那张单子递给我,上面写: 一株清心。 一枚石珀。 一句“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