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旅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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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用这次的死亡交出了脑中全部的记忆。 他自出生以来的一切条理分明地铺陈在酒吞面前,也帮酒吞看清了更多事情。 男人的灵魂很特殊,不在人类与阴灵之中,而是属于轮回的更高层。那里的一天等于人世百年,生灵多半担当着神职,庇护人类的同时等价收取信仰。男人的灵魂却不满足于这样有限的回报,他为了一搏,分裂出人类灵魂的部分降生在如今的躯壳里,而其余的他则用潜移默化的手段控制着生而为人的自己。 男人从小就能跟“另一个自己”对话,对方会控制他的嘴去预言一些东西。 “另一个自己”对未来洞若观火,相比之下,男人觉得自己的人类思维肤浅而庸俗。因此种种,当对方告诉他,他们之间其实是未来与过去的关系,男人轻易地信了。 “另一个自己”说,他们是时间旅者,属于超越一切的“无时间之地”——在那里,时间不会流动,人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能被同时看见。 他曾经让男人灵魂出体,去体验“无时间之地”,其实却把他带到了轮回的更高层。那里的一眨眼等同人间的五六月,用人类的感官去体验彼处的时间,真的会以为时间消失、过去和未来重叠并能被一眼望穿。 “另一个自己”原本并不能预见未来,只因为他这样的灵魂站得足够高,才能对人类身上注定的轨迹洞察得更清楚,所以说准了很多事情。 可男人本来就是一个分裂出来的充满限制的灵魂碎片,他对这些没有任何分辨能力。他日渐深信“另一个自己”确实来自无时间之地,也深信那个自己真的见过未来的一切。“另一个自己”此时又说,世界上的第一位时间穿梭者是一切“旅者”的导师,他是被祂选定的高徒,在未来给全人类带去了时间秘术,并帮助他们重建了未来。 男人随后就见到了有如黑影般存在着的神秘的导师,自此对祂唯命是从。 他铭记着导师传授的一切,甚至真的按照导师所言,尝试了“回到过去”的秘术。 男人从小内向且不善交际,他的童年记忆中充斥着欺凌和排挤,也没有同龄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学校里活泼的女孩们更不会关注他,如果没有“另一个自己”的出现,他早已将自己认定为生来的失败者。为此,他“回到”了那些痛苦的童年卡点,试图清洗和逆转它们。 男人一直深信自己成功了,因为他完成秘术的时候,记忆真的被改写了很多。新版本的童年里,他靠着预知未来躲开了过去遭遇的每一次暗算和霸凌,并且通过预言能力收获了一个女孩的芳心。他觉得他从此变得骄傲、变得充满底气,越来越接近“被选中的人类救赎者”的身份了。 只是,今天的他落在酒吞眼里依然是一个懦弱的软蛋。他贪慕着不存在的荣耀和追捧,却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和渴求,临死还说了一句谎话。 酒吞一眼就认出来,“穿梭者”教给男人的秘术其实是一种高阶的催眠术。它的确能改写记忆,甚至让记忆违逆发生的事实,但这无异于极端事件的受害者在发生应激障碍后出现的失忆。人会忘掉让自己崩溃的场景、用虚假的记忆蒙蔽自己,甚至当真实的记忆足够露骨而令人崩溃,他们还会主动圆谎,通过自发的洗脑和暗示避免自己发现记忆被篡改的事实。 男人的这些经历让酒吞把时看得更清楚了些。不过,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酒吞略过这段低劣的洗脑桥段,直奔异空间开启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知道男人究竟如何目睹了立交桥上发生的事,又为何会被送进异空间的循环跟自己抢夺“主角”身份。 画面快进到了3月1日下午,视野展开在男人家中。 男人蜷在沙发上午睡,浑浑噩噩间,似乎又去了一趟“无时间之地”。 被他视为导师的瘦长黑影出现在他面前,并告诉他:下午4点的时候去立交桥上。 男人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匆忙洗漱了一下就裹着厚重的围巾出了门。 他经过酒吞仍有印象的小路,沿着狭窄的人行道,逆着右侧的车流,沿着缓坡朝高处走去。视野前方空空荡荡,此刻,距离导师说的4点只剩下2分钟。 忽然间,“另一个自己”再次占据了他的意识。 这次附身的感觉颇为古怪。他浑身冰冷,脚下仿佛灌了铅,低头看自己的时候,他只觉得两条手臂和双腿都变成了烟雾一样的黑影,细长得不像人样。 “记住马上发生的事,你它会给你足够的声望来引领人类。”脑中突兀地传来导师的声音,男人猛然意识到,此时附在身上的并不是“另一个自己”,而是他们的导师。 祂好像要借自己的躯壳去完成一件重大的事。男人这样想道。 约摸再走了几十米,路旁真的出现了一个等候的身影。青年一袭风衣靠在桥栏上,一头蜷曲的白色长发分外显眼。 酒吞的呼吸也随之一滞。 他以男人的视角直面此时的茨木,却嗅到了这个茨木身上不对劲的气息——他不像以往任何时候的他。 茨木扭头看向男人,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的却是一道瘦长的黑影。然而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仿佛迎面走来的是不是人对他并不重要、会不会有威胁也与他无关。 男人缓缓停下脚步,动嘴时的意识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他像对老熟人打招呼一样开口道: “久别了。你离开这么长时间,很多计划都没办法进行呢。” 酒吞方才的推断更笃定了三分——作为“种子”的茨木是独来独往的,除了被自己吸引而留下,祂从不曾参与任何“种子”的谋划,这一点酒吞自信从未看错。 他觑起双眸,细细咂摸眼前的画面,却听“茨木”用他从不曾听过的语气说出了第一句话: “时,这么久以来,你明明指点了很多‘种子’,哪里是真的离不开我?” 控制男人的“种子”回以一声油滑的低笑:“别这样。我可不是质,你的这些情绪还是收一收,否则没有人会买单。” “我对你早就没有过去的信任了。”“茨木”收起方才的情绪,语气重归于漠然,“到这时候还在说计划。明明是你的爪牙毁了我的躯壳,害我只能用别人的躯壳来见你。” 一句“别人的躯壳”,坐实了那个最残忍的猜测。 凌厉的盛怒从鬼王周身陡升。然而,还不等他发作,“茨木”眼底的微光却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将酒吞的理智拉回了些许。 附在男人身上的时却看不出那道眸光的含义,祂只在意听见的话,并急不可耐地维护起了自己: “要不要看看你占了谁的躯壳再来怪罪我?你我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我把你逼到绝路,你才会自己长进。当初逼着你放弃墟这个废物,你如今也看到了墟的下场,难道是我在害你么?” 酒吞好似听懂了,也看懂了。 男人记忆中的这一幕,原来是无尽之地最大的两个“种子”间的博弈——时以旧日盟友的身份约见空,却在此之前恶毒地毁掉了空用来藏身的躯壳,逼着空去猎杀茨木。 空最后是顶着茨木的躯壳现身了。而时也占用了“时间旅者”的躯壳,因为祂自己从未降生。 听见那句话的“茨木”以毫无情绪的视线扫过男人的脸,目光未动,却已然看穿了什么。 无声的对峙僵持了足足有三四分钟,随后竟是时先落败下来,弃了男人原本的嗓音用干涩虚渺的声线质问道: “你到底要不要合作,空?” 顶着茨木躯壳的空无视了这句质问。祂垂下眼,露出一种被彻底背弃的落寞和释然: “一定要我亲口请求,你才会动手么?果然是滴水不漏啊,时。你明知道任何‘种子’对虚无下手都有致命的后果却逼着我去做,我如今会不会被反噬、能不能演化都还未知,你又迫不及待地约我来见面——你明知道,我选择赴约就是不想继续挣扎的意思。”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时最卑鄙的一面。可这卑鄙之徒却叹了口气,假意“贴心”地说道: “我这么做,正是因为我理解你的所求,不想看你违背初心痛苦地‘活’着。你痛恨你的自由意识,就像我恨着整个背叛我的混沌,我们其实一样痛苦。所以我早说过,只有你我才能相互成全——我会让你回归纯粹的维度,融合你的力量去实现真正的伟业。” 祂说罢,就朝“茨木”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