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
苍越孤鸣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又增加了。 他好像荒山里走失了的书生遇到了狐狸精怪,又或是红衣女鬼,否则为何前一刻还在犹豫要不要质问任凝真是不是图谋不轨,下一刻却默默擦干了手掌托起的青丝上蜿蜒的水滴。 那轻柔的布巾绝非什么普通材质,轻易就把水滴卷走了,苍越孤鸣看着微微闭着眼睛的脸庞,终于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当年那一刻的悸动。 美,纯粹的美拥有着几乎暴力一样直接的力量,不能否认,不能伪饰,而看到这种美的他自然无法不震动。 就在此时,任寒波突然睁开眼睛。 苍越孤鸣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间不动了,此刻任寒波就枕在他的手臂上,身体慵懒的泡在水中,似乎明了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有着轻快勾起的微笑。 然后那双眼睛温柔的闭上了。 他们没有再说话。 苍越孤鸣不仅擦干了凝真的头发,还去找了些木柴生了一堆火——他觉得等凝真上来以后,会需要烤一烤湿漉漉的衣服。山里其实很冷,而且这里也有风,容易着凉。 等火升起来以后,任寒波嘴唇微微动了动,神色凝重了些,好似要叫他的名字,却又叫不出来。 苍越孤鸣在这场偶遇里唯一一次如释重负,占了上风,笑道:“我叫苍狼。” “我用人认人,不用名字认人。”任寒波近乎狡辩一样的眨着眼睛说,苍狼又笑了:“好吧,天快亮了,我也要走了。” 任寒波没有挽留他,过了很久苍狼说:“凝真,保重。” 女暴君留下的人检查了几遍,终于确定布置这场刺杀的人已经走了,但是如何回禀坏消息是一门学问,苗王一定会大发雷霆,至少大军行经此地之前,女暴君应该派斥候来检查一遍。 女暴君踌躇了一会儿,不是很想给自己找没趣,苗王子下来了,她试探的问王子发现了什么没有,苗王子摇了摇头。 于是女暴君暗暗松了口气,又冷笑了一声。 让苍越孤鸣提心吊胆了很久的刺杀没有发生,但他其实并不能担心太久。因为他被中原的人抓住了,由于他的心慈手软,万雪夜抓住了他,并且和苗王进行了谈判。 被送回去的时候苍越孤鸣十分羞愧,别人什么也没说,苗王给了他一个巴掌,反而稍微减轻了这种羞愧。 和中原人打交道的过程十分艰辛,苍越孤鸣没什么功夫想起那天晚上的偶遇。从他被父王换了回来,到回到王都,到父王把王叔下雨,到祖王叔亲自出山来救王叔,其实不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想要成就伟业,就要敢于牺牲,牺牲自己的弟弟,苗王是很心痛的。至于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儿子不仅是儿子,还是苗疆正统王族,将来要继承王位,不仅是私情,也是责任。 苍越孤鸣努力吸收着父王硬压下来的帝王经验,对于如何成为王,他还很懵懂,但对于成为王的必要性,他一点也不抗拒。 九龙天书事关苗疆未来三百年能不能夺得地气,孤鸣王族为此不惜孤注一掷,哪怕牺牲五分之一的王族也一定要成功。 千雪孤鸣一点也没退缩的就去了。 苍越孤鸣和女暴君守在一角,掺和进来的不仅有中原人,苗疆人,还珠楼神蛊温皇,还有西剑流,罗碧……这注定会是一场混乱的战局。 所以苗王把儿子掖在一角,苍越孤鸣所在的位置是压力最小的,进可攻退可跑,女暴君虽然不怎么好用,至少带王子跑路没什么问题。 不知有多少人屏息凝神等着战局的新情报传来,对于苗王来说,在看到罗碧的那一刻,毫无疑问是惊讶的。而当罗碧看见苗王,这一架注定无法避免。 同一时刻,任寒波悄悄走到了其中一角。 他轻易的抽出剑,摸过两个守卫的脖子,这两个守卫所站之处太过偏了,甚至没发出声音。 但血腥味对战场上的人无从逃逸,很快就有人警觉地喝了一声,走过来检查情况。 苍越孤鸣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疑惑地看向远处。他不知道在远处昏暗的森林里,也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他。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火炬旁边的少年人,女暴君正在和少年人交谈,他们两人的面容都被阴沉的火光闪闪烁烁的淹没了。 任寒波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北竞王打什么主意了——在这里让他杀了苍越孤鸣,毫无疑问这个时候非常理想,没有违背他们之间的交易。至于事后,等他提着苍越孤鸣的脑袋过去,能不能趁乱一击毙命,也许北竞王也在等这一刻剿灭他这个后患。 他不能按照棋手的意思走,既然如此他就该去找苗王——本来那才是正主。 突然间,任寒波听见了一声惊叫,他下意识按捺了冲动没有转过身,然后小王子就叫了起来,又惊又怒:“女暴君,你……” 不愧是北竞王,准备的真够周到。 任寒波转过身,踏出一步,步子刚刚落地,又不动了。他听见兵戈激烈的碰撞,女暴君的冷笑,以及少年一次又一次说不清楚是惊慌还是疑惑的质问,心里冷笑了一声,垂头看着脚下的泥土。 最后他没有动。 喧嚣在中原人突然闯入之后结束了,任寒波松了口气,转身掠向另一处。同时心里快速的分析——敢对苗王子下手,苗王肯定是死了,否则不用急;既然对苗王子下手了,千雪孤鸣也不能活着,也就是说,北竞王狗急跳墙了。 他靠近祭坛的时候,北竞王漂亮的毛绒绒大氅已经脱掉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不是对手,轮回劫借力卸力,硬生生把人扔了出去。突然间,藏镜人以内力砸向地面,整个山头都摇晃不止,裂缝崩开,将藏镜人和千雪孤鸣都吞下去。 北竞王也被这一幕镇住了。 剑气破开防御之时,他下意识滑档了一下,而后蓬勃的内劲将剑和人都反弹了出去。之后才是痛。竞日孤鸣低下头,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血漫过了手指。 他缓缓转过了头:“任先生。”任寒波刚刚站稳,笑了起来:“北竞王。”他们就这样恍若无事的微笑着打招呼,竞日孤鸣叹了口气:“小王今日的惊喜够多了,让小王目不暇接,无力招架,任先生就不能改日再给小王惊喜吗?” 任寒波笑道:“赶集赶早,何况夙先生很快就会回来,我可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寒光闪烁,不再是当日北竞王府之中简单的招式,任寒波握紧剑柄,铃铛从袖子之中滑出,这一剑忽然夹杂了叮当错乱的铃声,北竞王微微一怔,不容他抢攻,蹂身而上。 龟裂的地面又裂开裂缝,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的震动之中,诡异的阴气席卷而来。 任寒波骤然吐出一口血,竞日孤鸣遥遥望向远处,忽然懒懒拉了一下大氅:“想来又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任先生请吧,今日可真是一波又一波。小王可没有想到……” 任寒波急追而上,忽然间,一股更为瘆人的凌厉气息扑面而来,夙站在北竞王身边,淡漠的望了过来。 魔世通道的开启对周围影响巨大,北竞王不得不暂时离开,急于接掌空悬的权力。夙冷冷看了一眼,连这一眼都引发强行抑制下去的伤势,任寒波又吐出一口血,叹了口气,抹去血污,转身往山下去。 一击不成,再要动手就难了。任寒波稍加处理伤势之后,远入群山之中,这里部族林立,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掩去行迹,北竞王没有追击,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任寒波被迫养了大半年的伤势。 他住在一个名叫铮的小部族,远远的离开了苗疆的中心,甚至有些接近南海一带。这里从前更为平静,两年前铁军卫扫荡了附近的地头蛇,将其收入苗疆版图,血流的周围瘴气冲天。 铮族的族长已经和他很熟了,让一些老者照顾他。任寒波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缺了牙的婆婆冲他一笑,他想跳起来,胸口钝痛的伤处却阻止了他。 “我睡了多久了,安婆?”任寒波困顿的喃喃:“怎么是你,苏奴儿呢?” “奴儿嫁人啦,她刚刚生了两个女孩儿,”婆婆竖起一根手指:“两个,两个,夜神保佑啊。” 任寒波苦笑了一声,彻底放松了力气,婆婆又将切好的参片塞进他嘴里,任寒波嚼了一会儿,断掉的骨头插入了内脏,能活过来都是一种运气,他不该要求更多了。 北竞王果然难缠,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孤鸣王族自相残杀都比他费尽心思效率更好。 外面的门敲了敲,俏丽的少女推门走了进来,嚷嚷了起来;“凝真哥哥,你醒了!吓死人了,你都睡了两个月了!” “苏奴儿,你小点声儿,”随后走进来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凝真哥,你看她吵得要死,我们生了两个女儿呢,她还是这么爱吵爱闹。” “没关系,”任寒波慢慢提起气来,尽力忽视疼痛:“夜神保佑,你们在这里生了孩子,铮族的人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他的脸色苍白极了,苏奴儿连忙又挑了一些参片喂他:“要不是凝真哥哥给他们这么多的盐……” 他时而昏睡,醒来的很少,过了两个多月,骨头渐渐不痛了,消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回来。北竞王的继位不够顺利,因为苍越孤鸣没死,王族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而天阙孤鸣的出现直接火上浇油。 任寒波临走前,去找安婆卜卦。 安婆只是叹气,不愿意替他卜卦。在年长者看来,他们这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残余之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去向王族复仇只是一种十分不明智的举动。但是任寒波不听这些话,任寒波把他们从中毒昏迷之中救醒,藏在了夜族一个不大起眼的地下室里,铁军卫在上面扫荡,带走了榕烨,他坐在地下室里仰起头,有灰尘渗过了细缝簇簇落在眼睛里,一直在刺痛,从未停止过。 没有人知道夜族还有这些活人,只要他不说,连铮族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个很小的巫族的遗民。安婆本来是族里的祭祀,负责主持生祭,如今也不愿意提起旧事了。 任寒波不肯放弃,道:“卜不卜卦,我都要去的,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至少我有所准备。” 安婆愁眉苦脸道:“凝真啊,你走了,就回不来了。” 这是第一次安婆给出了这么直接的答案,任寒波拧起来的眉毛松开了,他又全神贯注的盯着安婆:“安婆,榕烨呢,她会回来吗?如果她不回来,她活得好不好?” 安婆瘪了瘪嘴,又愁眉苦脸的挤出一个字:“好。” 任寒波笑了,道:“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