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伥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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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精神不是很稳定,你给我开点药吧。”李火旺坐在桌后,他的主治医师王韦正在翻看刚刚他做的精神检测报告。 “没什么大问题,”王韦仔细看过之后,想了想说,“药肯定是不能停的,但是你之前说的加大剂量肯定不行。而且你的检测也没什么大问题,我最多给你开一些稳定精神用的药。” 李火旺点了点头,他很关心自己的疾病状况,以防再一次回到精神病院。 出了医院,他来时坐的顺风车还停在路边,像是特意等他的。李火旺一直觉得这个司机跟先前在警局看见的警察很相似,他现在更觉得是这样的。李火旺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反感,他提着精神病院新开的一袋药上车,然后报了家的位置。 “去牛心村。”李火旺开口说。 李火旺蹲在湖边,伸出手把李岁从水里拽出来,黑太岁不怕水,被李火旺拉出湖后在湿泥上蠕动着。李火旺起身的时候,顺手把湿透的额头往后捋,他刚刚从悬崖摔了下来。这件事正确来说算半个“车毁人亡”,马车肯定是毁了,人倒是没出事。李火旺的腿摔断了,小伤,他自己正了骨,拖着伤腿寻到了掉进湖里的李岁。就是不知道刚刚在山道上,一向温驯的马匹受了什么玩意儿的惊吓,居然能造成这样的事情。 李火旺张嘴,黑太岁自己钻进去,又从李火旺的腿那里钻出来。它代替了李火旺的伤腿,让它爹可以更好走路。 “李兄,以小生看多半是伥鬼。”说书人眉目舒然,展扇轻摇,跟李火旺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并不相同。 李火旺自然也听过这伥鬼的故事,都说是山中老虎吃了人,这人的魂魄便无法离去,只能成为恶虎的鬼,这鬼若要超生就只能骗其他的人被吃,只有顶替之后,才能离开吃人老虎。 李火旺不管诸葛渊怎么得出的结论,诸葛渊说是伥鬼,那就是吧。 他握着剑柄,把铜钱剑上的水甩掉,转头问:“诸葛兄,能看出来它在哪儿吗?”紫穗剑自有兵家煞气,水火不沾,倒没有这般烦恼。 诸葛渊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先是观察了一会儿破裂的马车,包括摔成rou泥的马匹,又四处走动,最后停步在他们身边这个湖泊边。正值盛夏,日光暴烈,一会儿功夫,李火旺这湿漉漉的头发都半干了。湖面晃荡着日阳铺成平平镜面,李火旺顺着诸葛渊的目光看了一眼,被那倒映的太阳给耀到眼睛。李火旺将脑袋转了回去。 “妈,我真没事,小伤而已,哪儿用得着康复训练?”李火旺哭笑不得。 穿着病号服的青年扶在一旁的栏杆上,轻轻推开母亲的手。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反而让孙晓琴更加难过。 孙晓琴连忙伸手过来,搭住李火旺的肩膀,她挽着儿子的手臂,学着视频里康复训练的样子,唤李火旺走路。李火旺见没法让母亲改变主意,也只好带着笑意随她一起走路。 “以前火旺也是这样学走路的,”母亲突然说,“当时还这么小。” 孙晓琴的另一只手压在空中,放在李火旺大概小腿的位置。她比划着当年李火旺的身高。而李火旺只注意到了她的手,血管凸出不少,肤色也没有以前那么白净的手。他的母亲老去了许多。 李火旺再一次重复道:“真的没事,妈,这点小伤,你别小看年轻人的恢复能力啊。” 他母亲好像没听见这句话,自顾自地搀着他,说:“那辆车,哎……为什么偏偏喝了酒,发生了车祸。” “听说昨天是万圣节,”李火旺比了个鬼脸,“热闹得很。” 孙晓琴好像被他的鬼脸逗乐了,缓了缓情绪,又带着他继续走路。 李火旺朝前走去。 诸葛渊绕湖走一圈——走不到一圈,他没法离李火旺那么远——李火旺听见他在喊自己,起身便顺着对方走。幻觉没有脚印,哪怕是这样耙软的泥泞也没法留下足迹。李火旺就盯着对方的脚步,诸葛渊抬脚他就抬脚,诸葛渊往左走他就往左走,哪怕中途,诸葛渊顿了顿,朝着水里踏去,李火旺也没犹豫,直接就跟上去,踩出水浪,走在湖沿浅水里。 他们就这样绕着湖走:诸葛渊在最前面,李火旺跟着压出脚印,他的脚印又被揪着李火旺道袍半边泡在水里漾着的李岁碾掉变成一条长痕。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会儿,直到李火旺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一枚脚印。 脚印。 正确来说是一个半的脚印。 因为这脚印的主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件事,诸葛渊的另外半步没能迈出去,他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停下了。诸葛渊用自己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李火旺愣住了,抛开这脚印,他还在地上看见了影子。这是太阳没能穿透诸葛渊的躯体留下的阴影。 半晌,诸葛渊说:“李兄,我好像又活了。” 随着这句话,李火旺终于抬起头来。 李火旺张张嘴,也没说出个话,他看着莫名其妙变成实体的说书人,对方的脸上也有一些困惑。李岁感觉拖拽感停了,在水里晃晃触手,喊:“爹?” 李火旺反应了过来,手比脑子快,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诸葛渊的手腕,放开,双手一把拍对方脸颊,在诸葛渊无奈的笑容里,又摸了诸葛渊的肩膀和腿。真是活的,李火旺能感受到血rou的温度,跳动的心脏。甚至连那件书生衣裳都跟离别时一模一样。 “这他妈的怎么回事?”李火旺反复确认这个事实,说着说着自己又笑出声来。 他害怕这又是一种幻觉,一种新的、让人醒悟后更加痛的幻觉。 于是李火旺看向湖面,片刻后,他的笑容没有更改,只是话语里带了点难过:“我就知道是假的。” 跟实体存在的诸葛渊不一样,湖面上只有他李火旺一个人的影子。都说鬼是没有倒影的。 李火旺将铜钱剑伸入水中,搅动湖水,搅烂了倒影。倒影晕成一大片,混着树、岸边的草、他的红色道袍。这些杂色倒影铺到诸葛渊的脚下,好像连诸葛渊都有了影子一样。 李火旺停止了搅动的动作,水面渐渐平静。 “火旺,你在画什么?”孙晓琴看见李火旺坐在饭桌边,手里拿着一根毛笔在水里转。他从精神病院拿回来的药放在了手边,方便随时吃药。 李火旺呆了一下,看着纸上的鬼画符,笑了笑,说:“妈,我在写字呢,不是画画……可能不像。” 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歪歪斜斜,确实不像。他被精神病院关了太久,那里连笔都不能用,因为笔有尖锐的地方,为了防止病人发病的时候拿笔捅伤人,李火旺这么多年连笔都没拿过。如今想要写字,都要费一会儿功夫。 “怎么拿毛笔?”孙晓琴从厨房出来,给他端一盘切好的水果。她又转身给李火旺拿了签字笔。 “这不是收拾东西,翻出来的吗,”李火旺看着水杯里泡出墨色的毛笔,“我记着是以前我去青少年宫学写毛笔字的时候,爸给我买的。” “结果也没学两天,就说不学了,”孙晓琴接话道,“写的什么字?” 李火旺挠头笑笑,也没反驳,记忆里自己好像就是因为杨娜在学,所以跟着学了两天,实在不感兴趣,这才放弃的。 “诸葛……” 李火旺这句话还没喊完,他就看见湖面猝然闪出道道白光,他的眼睛被强光直接入目,流出眼泪。他不得不闭上眼,而后感知到周围的动静,抬手挥动铜钱剑格挡开袭击自己的东西。这东西撞到辟邪铜钱上,发出热油一样的滋滋声。李岁也抓着紫穗剑挥动着。黑太岁本就无眼,这光亮对它的影响并不大。 待到李火旺感觉自己的眼睛恢复正常时,他已经闭目跟对方交手了数次。 李火旺睁开眼睛,他看着拿着扇子指向自己的诸葛渊。 随后,诸葛渊面色一变,好像才发现自己充满敌意的动作,猛然将扇子收回袖中。 “李兄,这是……?”书生皱眉思索,“那光怕是有什么问题。” 李火旺看着诸葛渊的手,方才收扇的时候,他看见了对方手腕上的伤痕,如同烫伤。 “现在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小生刚刚观察了周围,此处应当是某种阵中,但世间凡是阵法,都有生门。这湖就是阵心。”诸葛渊长袖垂袍,语气认真。他穿着素白的书生服,垂袖而站时,像是有白鹤偎在身旁。 “好。”李火旺轻声回答。 他用手臂揽过桌上放着的药袋,给晚餐腾出了位置。今天爸爸也要回家,孙晓琴做了比平时还多的菜。 “火旺,那就说好吃鱼了啊,你想要清蒸的还是油炸的?”孙晓琴正在厨房刮鱼鳞。 “好,”李火旺点头,他盯着纸袋上写着的用药日量,“都行。” 李火旺伸手拿药出来,倒了几颗在手里,拿起水杯喝水一起吞下。 水进嘴巴,一股子涩苦味,不是药的那种苦。李火旺这时垂头去看,才发现是中午他淘笔用的水杯,里面是有墨的。那是墨的味道。李火旺舌头舔了舔嘴里残余的水,忍着苦味把余下的药吃了。 李火旺含着嘴里的血吞下去。 他看着诸葛渊所说的“生门”位置。湖底建了一座庙,看得出来昔日琉璃瓦精美非常,只是如今爬满了水草,李火旺还看见了一只没被湖水带走的螃蟹在爬。 他按照诸葛渊所说的办法,打开了生门,打死了一些尸傀。眼前这片湖泊就干掉了,露出湖底的庙子。 眼看着诸葛渊顺着湖地往下去,李火旺也唤了一声李岁,离诸葛渊后面半步的距离一起走过去。 湖里都是湿泥,不便走路,他落到泥里,就矮下去半截脚脖子。断腿的伤没好,插进泥里有种暖而毛茸茸的触感,伤口刮在碎石上,刺刺的痛。黑太岁干脆依着李火旺的话,裹住了那条断腿。这样,李火旺身上的负重更多了,走在泥泞里颇为恼火。一抬头,诸葛渊正等着他,于是李火旺继续走。 站到庙檐下还好,这里铺的是青石板,石板缝里也有泥水在冒,但好歹没刚才那么难走。 李火旺随着诸葛渊的脚步继续走,走到庙子的深处,他仰头,看着庙里雕刻的石像,一头石老虎。上面也攀着许多水草。 “李兄,你怕老虎吗?”诸葛渊站在石像座前,摇晃着写着“天生我才”的扇子。袖子往下落,袒出那道被李火旺切出来的伤口。 刺耳的猫叫声里,李火旺抓着这肥圆狸花的后脖子,一把将它丢进边上草丛里。也不知道这野猫是哪儿来的,在李火旺愣神的时间,窜上李火旺的腿,就把李火旺的手一阵抓。现在可是夏天,李火旺穿的短袖,被抓得难受。他不怕痛,可有些不该有的痛苦还是尽力避免吧。 孙晓琴刚从便利店里出来,怀里抱着两瓶水,她被李火旺手上的伤口吓了一跳,还说要把他拉去打狂犬疫苗。 “妈,我才刚从医院出来……”李火旺不大想去医院。他已经快成长住客了。 “万一是有病的野猫怎么办?”孙晓琴不管他说的话,把水塞给李火旺一瓶,又招呼着路边的车辆要去医院。 李火旺看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他的手放进兜里,捏着那个快要吃完的药瓶。 青石板被打出凹陷,很快就从旁的湿泥里逼出水来。李火旺看着水潭里自己的脸。 水潭里还是没有诸葛渊的脸。 这个“诸葛渊”没有脸。他是模糊的人形,只因李火旺想要书生服所以有了书生服。李火旺想要诸葛渊,所以才会是诸葛渊。 李火旺的脚边是石老虎的碎屑。 那顶着诸葛渊皮子的伥鬼说:“你杀了我吧。” 李火旺睁大眼睛。 伥鬼又说:“你杀了我吧。” 李火旺于是说:“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你最像诸葛兄的时候。” 他抬起铜钱剑,把伥鬼钉死在了青石板上。 李火旺撕掉了那天练笔的纸张,上面写着:诸葛渊。 “我还以为你要多留他一会儿呢。”红中从石座那里冒头,他顶替了石老虎的位置,老神在在地盘腿而坐。 “假的。”李火旺说。 “用药也不行,”李火旺又说,“我知道他死了,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 李火旺张开手,把碎纸丢在了垃圾桶里,垃圾桶里还有一瓶吃完的药。 李火旺从庙里离开,那庙开始垮塌,水位开始上涨。当他走回岸上,水位又回来了,湖面又如镜一样。李火旺慢慢低头,看着平静的水面。 他没法骗自己说诸葛渊还活着。他拧过对方的头,把对方做成了幻觉留着。然后诸葛渊又走了。 诸葛渊走,留了一把脊骨剑。 李火旺又笑,他觉得诸葛渊好像就是这样,诸葛渊是他的伥鬼,他是那只吃人的虎。所以诸葛渊要走的时候,没骗任何人去代替自己,而是骗了他李火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