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二三事(三)【番外】
(五)南柯一梦江循是被一碗水泼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艰难地抹去满脸的水渍。他只要一动,浑身骨头就跟被拆卸了似的痛,他还想再趴一会儿窝,但是陡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张大脸立刻把他给吓精神了。“老天爷,可算是醒了,我还以为你也发瘟了呢,怎么走着走着就晕了?”江循用胳膊肘硬撑着身体爬了起来,这一撑,他就发现不对劲儿了。——自己的手和脚统统缩小了一倍,胳膊纤细得像是两根柴火棍,肘部的骨头交错着、仿佛随时会戳穿皮肤。薄薄的外衣洗得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肋骨的形状透过衣服清晰可见,心脏剧烈地在胸腔中搏动,几乎让江循产生了肋骨随时会被撞断的错觉。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小巧柔嫩的掌心里满是灰尘,看上去狼狈不堪。……这种型号的爪子,应该属于五六岁的孩子。……自己变成了小孩子?等江循抬起脸来,就又默默地在心里卧槽了一声。怪不得他看刚才那张大脸,感觉略眼熟。竟然是那个把自己从红枫村带走的人牙子,那个生了一张标致小白脸的男人。小白脸满不客气地伸手拍拍江循的脸:“喂,醒了没?”为了不继续挨打,江循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就要站起身来,小白脸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江循,戒备地问:“……你真的没得疫病?”江循扫视了一眼二人所处的环境,大致做出了判断。自从恢复了衔蝉奴神身之后,自己时常会回红枫村,以普普通通的“江循”的身份探望祖母,因此,他对红枫村的地形早就是烂熟于心。而眼前的这个“红枫村”,破败肮脏,魔气横生,应该就是十几年前,自己为了救阿碧,用一碗半粟米把自己卖给人牙子的那天。……自己回到了一切的伊始?江循大脑转得飞快。现在的时间点……应该是自己告知祖母,自己换了一碗半粟米的消息之后。在和小白脸一起往村外走的时候,江循原本的身体被莫名其妙穿来的自己占据了,所以原主才会在小白脸的面前突然晕厥。做出了个大概的推测,江循便虚声应道:“……我饿。好几天没吃饭了。”这说法的确能解释江循突然晕倒的原因,可小白脸却不放心起来,不自觉地拉开了和江循之间的距离,不确定地追问:“……你真没病?”江循正无语间,突然见到了一队身着琉璃色袍服的人马浩浩荡荡从村口走入,打头的正是玉家老三,玉迢玉观月。那时的他还未褪去稚气,却还要极力在弟弟面前作出沉稳的模样:“小九,这便是红枫村。你能发现什么吗?”尾随在他身后、身携双环青玉佩的七岁孩童走上前来,脸颊上仍有未消去的婴儿肥,然而秀美的五官已然初具雏形:“……魔气纵溢,瘟毒肆虐,乃魔道作乱之故。我想,魔道必然是在此地的水源中动了什么手脚。”玉迢闻言,欣慰而赞赏地看了自家宝贝弟弟一眼。江循的眼睛也刷地一下亮了起来。他迅速地从人牙子手里走脱,颠颠地跑到了玉迢面前,故作不识,好奇地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呀?村里有瘟疫,很危险的。”陡然冒出个面庞清秀的孩子,玉迢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高冷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向身后的小孩儿丢了个眼色:小九,他跟你年龄相仿,你跟他说。小玉邈听话地站了出来,走到江循面前,问道:“你是红枫村人?”江循点了点头,强忍住了去掐玉邈腮帮子上的婴儿肥的冲动。……玉邈小的时候原来这么可爱啊。玉邈见眼前的小男孩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满目的信赖,不由得怔了怔,可他也没有忘记临行前父亲和八位兄长的交代,不敢行差踏错,惹来祸端,便伸出手去,压在了江循的发间。用灵力在他身上测探了一番,玉邈方才放心,转过头去对兄长道:“此人身上没有瘟疫之毒……”还未说完,他的手就被人一把捏住了。玉邈被捏得有点愣,一时间连挣脱都忘了。江循明知故问地仰着一张脸:“你们是神仙吗?”玉邈是东山最小的孩子,向来是被疼宠惯了的,而眼前的小家伙显然比他还小上一号,身上消瘦得厉害,但眼睛里却像是含着两颗荧荧的星子,眨一眨,仿佛会有两只活泼泼的萤火虫从他瞳孔中飞出。或许是被他眼睛中动人的光芒煞到了,玉邈没有抽回手来,如实答道:“我们是东山玉氏之人。我名为玉邈,家中行九。”江循将一口气沉入丹田,干脆利落地跪下来,一把搂住了玉邈的大腿:“九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走?”玉邈因为太过惊讶,“咦”了一声,呆呆的样子看得江循忍俊不禁。江循腿部挂件一样死死抱在玉邈腿上,进一步央求道:“我,我也想当神仙……”玉邈窘了。身后的玉迢看弟弟这么狼狈,忍不住回过身去捂住嘴,乐不可支。玉邈窘得厉害,可又不忍心把江循踢开,只好别别扭扭地任他抱着:“为什么想当神仙?”江循脆生生地答:“当了神仙,就可以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就能和九哥哥永远在一起了呀。”末了,他很肯定地补充了一句:“……谁让九哥哥那么漂亮!”话音一落,江循就发现,玉邈脸红了。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醉染了一抹红晕的样子……好看极了。玉邈显然也察觉了自己面上温度的升高,忍不住羞恼起来:“说,说什么呢!”江循厚着脸皮,满脸期待地问:“九哥哥,你答应吗?”玉邈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小家伙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只是一眼便把他看进了心里,好像是上辈子见过他似的,只想抱紧他,亲近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的玉邈脸更红了。一旁的小白脸见状,马上凑近,指着江循赔笑道:“他是我买……”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玉邈一把扯下自己随身的璎珞,连带着上面镶嵌的三颗猫眼宝石,随手抛给了小白脸:“……够不够?”小白脸本来就怀疑江循有病,带他上路有可能出问题,现在白得了个珍宝,他哪里还有不放人的道理。他喜不自胜,又生怕玉邈反悔,便极快地把璎珞藏在自己袖中,点头哈腰着往村口退去。江循眼巴巴地呆了一会儿,才着急地抬起头来:“他买我就用了一碗半粟米!”败家子儿啊你!玉邈低下头,看着这个一脸rou痛的小家伙,唇角向上勾起,抬手捏起他的下巴,抚摸了一番:“你值这个价钱。”抱着玉邈大腿的江循愣了。……就是这么简单吗?戏班里的师姐不会被杀了?自己不会被秦家洗骨伐髓了?阿牧不会因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长相而被应宜声杀死了?而秦家也不会有追杀自己的机会了?……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吗?百般情绪涌上心头的江循一时间情难自已,窜起身来,利索地在玉邈水红色的小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玉家众:“……”玉邈摸着脸颊,一退三丈远:“你……你……”江循没脸没皮地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踮起脚,把脸枕在他的肩膀上:“……九哥哥,带我回家吧。”……且不说九公子带了个人间的小孩回山这件事,在东山之中引起了多少的讨论,江循这边倒是很欢快地做了玉邈的近侍,换上了玉家初级弟子的袍服,在放鹤阁里给玉邈铺床、洒扫、磨墨,一直忙到了晚上。玉邈对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小孩子总体来说是很满意的。但是,当夜色降临,玉邈准备洗洗睡觉的时候,一个纤瘦可怜的小家伙抱着铺盖,委委屈屈地站在了自己床前,抿着小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惹人怜爱得很“……我特别怕黑。”“你舍得让我睡在外面吗?”只是因为这短短两句话,玉邈就丢盔弃甲了。放小家伙上床来后,江循就滚到了玉邈身边,凑在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小到大,玉邈身上都是这种幽幽的檀香气味,好闻得叫人心动。玉邈抿着唇,背对着江循,但终于忍不了江循小猫一样在人身上嗅来嗅去的动作,有点生气地警告:“不许闻。”江循诚实道:“好闻。”说着,他伸手圈住了玉邈的腰:“如果我挨着你久了,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吗?”玉邈耳尖爆红:“不许乱动!再乱动就让你睡到床下去。”算准了玉邈舍不得让自己睡地板,江循得意洋洋地摇起了尾巴:“……地上硌。”说着,他摸了摸玉邈的腰眼位置,又用指头戳了戳。玉邈全身上下就数那个地方敏感,一戳之下他差点跳起来,继而就是没来由的羞愤。他猛地一个翻身,双手擒住了江循的手腕,把人恶狠狠地压在了身下:“都说了不准乱动!”江循被压得猝不及防,但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哪里怼得过玉邈,只能不自觉地眨巴着小猫一样的眼睛,瞳孔里水汪汪地漾着亮光,乖乖闭上了嘴巴。玉邈被这么水汪汪的小眼神一看,气就消了一大半。……但他却不想从江循身上下来。……应该给他一个教训,嗯。玉邈俯视着江循,冷冷道:“就这么睡。”江循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活脱脱是个动弹不得的状态,只能委屈地用嫩生生的童音道:“我太瘦了。硌人。”玉邈听他委屈的腔调,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格外的好听,让他的心情连带着也好了起来:“那你就赶快吃胖些。以后我压着也舒服。”……卧槽玉九你从小就对压人这种事儿这么得心应手吗?江循认命了,索性主动蹭了上去,用毛茸茸的脑袋去刮玉邈的侧脸:“那……九哥哥这里有没有吃的?我饿了。”玉邈失笑,恋恋不舍地把人放开,下了床,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帮江循把灯掌上,好教他不那么害怕。江循缩在床上,盯着门口的方向,等到一炷香后,玉邈的身影才在门外出现。他跑得有些气喘,手里用手帕托着几块醍醐饼:“这是我最喜欢的吃食。才买来,还热着。吃吧。”江循盘腿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对那小小的少年露出了浅浅的幸福的笑容。但是,他的意识却偏偏在此时模糊了起来。一片茫茫然的模糊过后,江循再度睁开了眼。眼前是放鹤阁,但陈设与他刚才所见的已是全然不同。他头晕脑胀地爬起身来,扭头一看,玉邈躺在自己身边,正安然地睡着。江循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脚。——手脚都是正常的成年人的尺寸,胳膊上还左右均匀地排布着浅红色的暧昧吻痕。江循怔忡地望着锦缎华丽的被面,半晌后,才无奈地扬起了唇角。……南柯一梦啊。坐得久了,凉风侵体,江循觉得有点冷,就一骨碌钻进被窝,爬到了玉邈身上。他先侧耳听了听从他左侧胸腔内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随后扯开了玉邈的寝衣,找到了那个结了痂的“循”字,用唇轻轻合了上去。突然,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发力揉了揉。玉邈沙哑的声音从他头顶上传来:“……怎么了?”江循埋在他怀里没有抬头:“我做了一个梦。”玉邈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揽入怀里,问:“什么梦?”江循顿了顿,答非所问道:“……我想吃醍醐饼。”玉邈愣了愣,随即就发出了沉稳温柔的笑声:“好好在这里躺着,我去给你买。”江循这才抬起头来,小幅度点点头:“……嗯。”“我帮你把灯掌上,很快就回来。”“……嗯。”看到那抹琉璃色的身影隐没入夜色之中,江循裹着被子坐起了身来,搓了搓手,往掌心里呵了一口气。……虽然晚了一些,但是,该来的人,他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