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曲（三）

    【和泉三月】

    三月不知道作为人类恐高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但作为吸血鬼的他，恐高堪比残疾。

    从小，三月就因为恐高不能在高空飞翔而经常遭到同类的嘲讽和欺辱。但三月知道，他只是恐高，并不是翅膀废了。于是不能翱翔于天空的三月奋发努力，成为了低空飞行最快的吸血鬼。

    三月翅膀的能力，不亚于任何一位吸血鬼，他坚韧的羽翼是他不服输的证明。

    他有着世界上最强健的翅膀，可尽管如此，三月依旧是一个恐高的、不能高飞的吸血鬼。

    「明明我知道我的翅膀不输于任何吸血鬼，但我依旧不敢从高处跃下，大概我一辈子都只能在低空飞行。」

    「哥哥，也许可以换个角度站在高处呢？不一定是物理上的，也可以是其他方面的。」

    一织对三月这样说，他希望三月可以不再纠结飞行的事情。

    「就算是这样，我依旧是个恐高的吸血鬼，一织没有办法理解我的。」

    一织确实不能理解哥哥，明明哥哥有着那么多更优秀的品质，为什么总要去纠结恐高这件事。何况近百年来由于人类科技发展迅速，城市范围扩大，他们的活动领域很小，充满霓虹灯的夜晚并不适合吸血鬼飞行。

    但一织劝不过三月，因为三月会说「一织并不恐高，所以又怎么能感同身受？」

    一织以为三月会一直这样纠结于恐高的事而萎靡下去，但在某次远行回来之后，三月变了。

    一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着振作起来的三月，偶尔也会想，为什么让哥哥振作起来的不是我？他有些嫉妒那个未知的存在。

    不过不管怎样，三月改变了是件好事，因为那次远行，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遇到了什么人，但总之就是他变了。

    三月开始沉迷于研究史书，也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政客。这是当初一织提出来的，从其他方面站在高处——成为掌权者。

    一织知道自己的哥哥有着怎样的能力，他也自信着哥哥终有一日可以实现这样的目标，甚至他比三月本人都坚信着这样的事实。他默默站在了三月的身后，给予了三月最大的支持。

    「一织，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三月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他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此时距离那场神奇的远行不过一年。

    「哥哥你是在赶我走吗？你不需要我了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后来三月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一直到那场远行后的第七年，也就是三月成为公爵的那一天。

    卡帕多西亚王朝史上，记录在册的公爵中，唯一一位普通吸血鬼公爵。

    「一织，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三月说出了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话，不过这一次，一织同意了。

    「不过哥哥需要我的话，我会随叫随到的。」

    一织为自己的哥哥感到骄傲，那可是打破了历史禁锢的人，他的哥哥很强，不输于任何一位能够高飞的吸血鬼。

    这之后，没有人可以再嘲笑三月了，因为他的权力仅在皇室和国师之下。

    他一直站在三月的身边，他最清楚三月七年里经历了怎样的勾心斗角，他的哥哥，也许并不需要他所谓的「保护」。

    真要说起来，也许不是三月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三月。

    【二阶堂大和】

    大和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是个纯血吸血鬼，不然他这个异性族人要怎么在这个贵为贵族的家族里生存下去。

    哪怕到现在，他也只是千叶志津雄的义子。

    多么可笑啊，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却被冠以了义子的名头。这太讽刺了，他们甚至还可以以父子相称，虽然他们本就是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子。

    儿时备受宠爱的记忆，像是一张欺骗他的网纱，他透过网纱，看到了那人憎恶的面孔。

    大和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念头，而想要杀害的对象，就是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父亲。

    他的父亲宠爱他，人尽皆知，可众人却以为是千叶志津雄仁厚，连义子都可以如此珍视。可大和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父亲对他的愧疚。

    千叶志津雄是卡帕多西亚的将军，是千叶贵族的族长，所以从公开收养大和为义子的时候，大和就同其他千叶的孩子们一样拥有了男爵的身份，享有着贵族的待遇。

    谁想要这种补偿？见不得光的缘由让这种补偿在大和眼里变得更加碍眼。说到底这种补偿究竟是在补偿大和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明了了。

    千叶夫人并没有孩子，也许是千叶志津雄担心自己夫人的身体因为生了孩子而抱恙，于是才会找了别的女人生下了自己。

    自己的母亲，在千叶志津雄眼里，不过就是一个生产工具吧？！

    母亲说她是为了爱才决定生下自己的，真可笑，为了爱？为了什么样的爱？为了什么样人的爱？大和对此并不能理解。

    大和痛恨着千叶志津雄的无情，也痛恨自己母亲的软弱。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开始，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便都翻天覆地。他想要挣脱千叶贵族的身份，他要创造真实的世界。

    这之后，大和便利用着自己的男爵身份，拉拢大臣，暗中集权，慢慢掌握了实权，站在了第二皇子凪的身边，成为了凪的心腹。

    「我会让他后悔的，对我，和我的母亲做过的事。」

    「他对我好，只是因为他想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罢了。」

    大和经常这样说给凪听，但凪对此并不能理解的，因为凪并没有尝过父爱的滋味。连有都不曾有过的东西，又谈何真实与虚假呢？不过凪总觉得，大和总把这句话放在嘴边，也许也并没有那么恨千叶将军。就像是怕自己忘记仇恨一样，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可要是真正的仇恨，又怎么会忘记呢？

    「你要做到哪一步呢？」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凪问大和。

    「不知道，但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了。」

    大和望着千叶志津雄远处的身影，语气中满是迷茫。

    「也许比起恨而言，我们更容易产生爱。」

    对于这样的发言，大和表示难以赞同，「那您说，赛特殿下对您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呢？」

    凪被大和问住了，他看向大皇子的皇宫，眼神不再是掌权者的犀利，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迷茫。

    【卡帕多西亚·凪】

    卡帕多西亚皇族只有两位皇子，一位是大皇子殿下赛特，另一位是二皇子殿下凪。王上不允许任何人称凪为小殿下，因为他坚信着自己还会有更多的子嗣。但凪出生后将近二百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任何皇族子嗣出生。

    凪的母妃并非卡帕多西亚血统，她甚至不是纯血吸血鬼，而是由人类转化的普通吸血鬼。不过好在，王上并不介意凪母妃的身份，倒不如说他很欣赏凪母妃的某些品质，才会不顾众臣阻挠，迎娶了这位人类转化的吸血鬼。

    凪是爱情的结晶，这是众人在凪出生之前就有的认知，所以他们也自然而然地认为王上应该会更偏袒凪一些。但后来随着凪慢慢长大，大家发现王上并没有这样做，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感受到了一丝王上对凪的厌恶。

    也对，毕竟对于吸血鬼一族而言，女性吸血鬼的生产意味着消亡，只有很少一部分的吸血鬼能熬过生产并在之后长命千岁。于是在吸血鬼族中，女性吸血鬼意味着高贵、稀有、易碎，大部分的吸血鬼为了爱人会选择不要孩子。

    可凪的母亲曾经是人类，她期望着有一个孩子可以继承他们的一切。所以她生下了凪，并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凪。可惜的是，她像其他众多女性吸血鬼一样，甚至没有撑到凪成年就离开了。

    于是，「王上厌恶凪」这样的观点慢慢深入了人心。某些人开始羞愤于之前对凪的讨好，这种羞愤慢慢演变成了厌恶，又最终不留痕迹地体现在了具体行动上。

    年幼的凪并不懂这些，他只是疑惑，为什么总感觉曾经爱着他的大家，突然变得有些冷淡了呢？

    另外还有一件让凪搞不太懂的事就是，从前对他不冷不热的皇兄，却突然开始关心他了。不管怎么说，能和皇兄更亲近一点，凪还是开心的。

    皇兄对他很有耐心，愿意听他讲一些有的没的，甚至愿意花时间陪他晚一些稍显幼稚的游戏。

    凪觉得皇兄一定是除了母妃以外最爱自己的人了。

    但后来，皇兄也对自己开始冷淡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他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好奇，并试图改变的时候开始的吧…

    从他通读了吸血鬼和人类共同拥有的历史，学习了人类各国的语言开始；从他游历了世界，将人类先进的技术引入了守旧的吸血鬼一族开始；从他高谈阔论新的生存法则，力挺吸血鬼应该与人类和平共处的右派开始…

    凪希望这个复杂多元的世界，有着高度文明。残忍的杀戮，应该止于现代文明。

    凪站在了右派，和他亲爱的皇兄，遥遥相望。

    「凪，你不需要学习这些，你只要玩得开心就可以。」

    「凪，多花些时间和我一起不好吗？那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幼稚影片。」

    「凪，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他们会把你带入歧途的。」

    「凪，回到我的身边来，我可以不追究你犯下的过错。」

    「凪，你真的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吗？」

    「凪，你根本不懂这个世界，不过我会让你明白你的愚蠢的。」

    但其实凪想说——皇兄，我不懂的只有你。

    【枣巳波】

    巳波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他有着上天赐予他的独一无二的才能，可没有人会对巳波说「你真幸运」这样的话。

    因为巳波是不幸的，所有人都知道，巳波是属于月云家族的，作为人型工具的存在。

    他的不幸，源于与生俱来的万幸。

    他已经不记得，到底是他的父母迫于无奈将他送给了月云家族，还是为了荣华富贵将他送给了月云家族了。不过不管是哪个，都无所谓了。

    从他十岁那年，心脏被打上「恶魔的绞刑架」开始，他整个人便失去了自由的资格。

    他的天赋异禀为月云家族寻到了无数法器，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属。

    月云了经常说，巳波是他的狗，巳波的归属就是月云家族。实际也确实如此，只要不触碰巳波的底线，巳波就会为了月云了做任何事。

    听话的原因大概是没有自己的归宿吧，既然如此，还要花力气去反抗什么呢？就算反抗有了结果，就算他重获了自由，他又能去哪里呢？也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巳波想。

    为了寻找那些法器，还没有成年的巳波就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见过很多风景，人、物、事，各种各样他都见过。

    见得越多，巳波越迷茫，甚至连他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都愈发不清楚了。他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他喜欢看那些人类挣扎着死去的样子，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他杀的那些人类都是该死的人。

    我是怎样的人呢？我是谁呢？巳波问自己。

    终于，在巳波一百五十岁的时候，他决定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远离月云家族，远离这个桎梏，他想弄明白，自己是谁，他想弄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只是作为月云了的狗活在这个世上，那他宁愿死掉。

    月云了是个聪明的人，知道狗链子如果勒得太紧把人勒死了最后损失的是自己，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巳波，只是告诉巳波，如果他需要巳波的时候，巳波必须马上回去。

    巳波又一次踏上了远行的路，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完成某项任务，而是为了自己。

    难得的，巳波觉得整个天空都变得可爱了起来，那些闪烁的星，游戏在月旁的云，和与树叶共舞的风，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

    巳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对这次远行抱有着极大的期待，因为他算了一卦，在这次旅行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明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巳波笑了，笑自己的「浪漫」。

    他信步而行，穿梭于山川河流，期待着那个能让自己停下来的事物。

    终于，用了十年的时间，如他所愿，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碰到了樱春树。

    他记得，他们初遇的那个黎明前的黑夜，花朵上的露水摇摇欲坠。

    他记得，樱春树警惕地看着他，然后躲进了破旧的小平房。

    他记得，在太阳的光即将溢出地平线的时候，樱春树又跑出来把他拽进了屋子。

    他记得所有，哪怕是他不愿意再去回忆的那些，他也深深记得。

    包括他最后见到的樱春树，也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樱春树】

    没有人能想得到，那个在路边笑得如孩童般灿烂的人会是堂堂一代公爵。

    也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屈膝在地为公爵为公爵穿鞋的人会是权力高于公爵的国师。

    更没有人能想到的是，他作为一个平民可以和这样的两个人成为朋友。

    樱春树都不知道要不要感谢自己作曲的才能，才能让他有如此殊荣和这两个人做朋友。但其实他本也不在乎名利什么的，只是这两个人于他而言，却是上天赐予的乐器一般的存在。

    这两个人让他奏响于脑中的音符，变成了真正的盛宴。

    他很感谢这两个人，虽然也曾一度被这两个人扯进纷争，甚至为此丧命，但他依旧感恩着他们的相遇。

    zero是喜欢他的，从内到外、从言到行都不无表现着这样的事实。他总会有些奇思妙想，像是孩童一般纯洁的幻想，如果不是这个人位居公爵，他真的要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

    要知道卡帕多西亚的公爵都是凭实力上位的，并无继承一说。而且为了选用真正的人才，贵族子弟想要参与选举必须先隔断和家族的联系，从家族中除名才可以，不过鲜少有贵族子弟愿意为了未知结果做出这样的选择。

    至于九条鹰匡，樱春树能感觉到他并不喜欢自己，他深刻知道着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zero喜欢自己，九条鹰匡大概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不过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zero喜欢自己，也许他也不会这样讨厌自己吧，毕竟九条鹰匡如此痴迷着zero。

    但九条鹰匡也需要着自己，不管是从前为了弄演唱会，还是后来zero失踪…

    偶尔樱春树也会想，也许九条鹰匡并不喜欢音乐，只是因为zero喜欢，所以他才会做这样的事。

    不过随着zero的离去，只剩下他和九条鹰匡的小队便瞬间支离破碎。终于，在九条鹰匡也失踪后，他们三个的故事，也就到这里结束了。

    再后来…再后来凪就出生了，刚好是九条鹰匡失踪的那天，凪出生了，这个国家的第二皇子，传闻中备受宠爱的皇子。

    他也不知道是为了拯救从众人用言语垒起的高台上跌落的凪，还是为了寻找逐个失踪的两个好友，他答应了凪进宫。于是，他和凪度过了一段平淡又温馨的日子。

    虽然凪希望樱春树可以一直陪伴着自己，但他也知道樱春树记挂曾经的好友，所以曾多次派人去寻找zero和九条鹰匡，但都以失败告终。

    不过樱春树并没有执着于此，都一声不吭走掉了，还强求人家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珍惜眼前的。

    只是，人生常有些不尽人意，他也没能陪凪走到最后。这一次，失踪的变成了自己。

    因为某些「迫不得已」。

    凪大概急疯了吧，樱春树苦笑。

    他开启了他的第三段人生，就是和巳波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他们两个一起写歌、作曲，也算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凪找到他的时候，是在十几年后的一个冬天，那天他正在和巳波比赛堆雪人。

    大概因为是新年第一场雪，他难得有了兴致，拖着愈发疲惫的身躯，在寒风中笑得像个孩子。

    凪当然不会轻易原谅他这个玩失踪的坏人，他花费了一些力气来求得凪的原谅，好在他成功了。

    凪、巳波陪着他，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英年早逝有什么可惜的，只是可惜，他到死都没有再见到zero和九条鹰匡。

    还有就是可惜，凪和巳波那么努力地想要让他活下去，但他还是那么地不争气。

    希望，他珍视的人，在他不能再注视的地方，也可以好好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