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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29节

    谢安在原本的历史上就抗拒出仕,今年也拒绝了司徒府的征召,和历史进程一样,可见史书对他东山之志甚坚的判断并无错误。

    这两次机缘巧合的往来,仅仅是这位日后名相的年少轻狂,并不包含任何政治上的用意。

    虽然在王琅的设想之中,这个人日后会在政坛上担当萧何、荀彧一类的角色,让她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出兵,但既然他是真的更喜爱游山玩水,抗拒仕途官场,那么两人的真正往来也将在他决定出仕之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只会停留在有些巧遇的普通朋友。

    不过事情的发展并不全如王琅料想。

    自那次正式登门之后,王琅经常收到他从建康或者会稽甚至更远一些的地方托人送上门的书信——在她结庐守孝期间,这个人没有一直留在建康,而是在扬州、豫州、徐州一带四处游历。

    一开始是他从益州士人手上得到的地方志,他用行书与蚕茧纸将原文抄了一遍,又夹了很多自己的注解进去。

    后来渐渐涉及其他话题,天南海北随心而写,但大抵都是一些看了以后能让人排遣情绪的内容。

    次数多了,王琅也不由觉得奇怪。

    她并非迟钝之人,反倒善于洞彻人心,何况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明摆着殷勤过分,超出友人界限。

    以谢氏今时今日的地位,想娶她绝无可能,这小子三天两头写信给她到底图什么。

    思来想去,她终于忍不住皱起眉。

    难道是为求一夕之欢?

    第49章 兄妹交心

    王琅和兄长王允之在墓边结庐守孝, 期间花了很多心力培养亡兄王晏之的孩子王崐之。

    王崐之年仅八岁,和他们一样留在墓边服丧,不过王崐之是为祖父母服丧, 守一年齐衰后除服,返回乌衣巷家中居住, 只是每隔几日的白天都还回到墓边, 向两人汇报课业进展, 讲述自己在族学的经历或遇到的疑问。

    乱世里想要平安活到寿终, 需要极高的智慧与运气。

    当年王舒对王晏之的期望仅仅是平安喜乐, 一生晏然,结果王晏之在他们兄妹三人之中最早离世。

    王崐之和他的父亲一样,缺乏在乱世里保身的机敏灵活, 王琅没指望他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但也丝毫不敢放松对他的教育,常常和王允之讨论这个孩子的未来。

    这日清晨, 王崐之又来向两人请安, 离开时王允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转头向meimei道:“阿崐好像很听王洽的话,言语里颇有以对方马首是瞻的意思。”

    王琅认同他的判断, 点点头道:“丞相几个少子里就属阿洽最出众, 自然领袖群伦。”

    王允之道:“刻鹄不成尚类鹜,画虎不成反类犬。王洽的风流清峻他哪学得来, 还不如让我单独教养。”

    王琅笑了笑:“他若学阿兄与我, 才是真的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 阿洽才高有识鉴, 但性情谦退平和, 与他亲近些倒是不妨事。”

    王允之微微叹息。

    王琅偏头看他:“阿兄还担心什么?”

    王允之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其实我本来想, 如果阿崐能得力,就让他多跟着你,毕竟也是血亲。现在看来阿崐还是差了些,让他到你身边反要让你为他费心,还是自己的孩子最好。”

    王琅有点没听懂:“自己的孩子?”

    王允之道:“乱世无信义。现在你还有我,若是……若是我不在了,你还有什么人,能托付生死和后事?”

    王琅惊愕:“阿兄?”

    王允之轻按她唇前:“山山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我知道孩子也不一定可靠,大将军死前叮嘱王应为他cao办丧事,王应秘不发丧,每日只顾与人纵酒行乐;曹孟德死前叮嘱魏文,让他安排自己宠爱的婕妤伎人每月乐舞祭祀他,结果人刚伏魄,魏文就将这些人收入自己后宫宠幸。但这毕竟是特例。”

    又道:“你看阿蓁。有了孩子之后,她的一生所寄就转移到孩子,我成为次要之人。这也理所当然,毕竟孩子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以后每日将得到她精心教养,又有孝道压着,天然比我这个丈夫可靠得多。除非特别不幸,遇上惠帝那样痴愚之子,否则这就是得到亲近可靠之人最简单也最可行的方法。”

    王琅越听越蹙眉,忍不住将他的手收入自己手掌之中,人也靠到他身边,紧紧拥住他,声音低而沉稳:“我明白,是我走的路太险,才会让阿兄这么为我担心。但真要做大事,一两个可信之人哪里够,终究还要靠收服天下人心的方法。况且我家门之中有阿兄这样的人,勉强放低眼界也不会快乐,到时候岂不是适得其反?”

    王允之冷嗤:“竟会捡好听的说。”身体到底放松了,语气也放缓:“若不能对你有所臂助,当然要之无用。我也不指望这世间有人能配得上我家山山,只是看中孩子以后能贴母亲的心,让山山回家不孤单罢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留子去父的意思……

    应该是她想多了。

    王琅揉揉额角,直身面向他道:“孩子可不是我一个人想要就能有的,阿兄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王允之一哂:“山山还要瞒我吗?仁祖那个从弟门第是低了些,不过若是山山有意,让他执雁登门倒也无妨。”

    王琅听了奇怪:“阿兄怎么知道他有意求娶?”

    她都没表态回应,难道谢安还敢去试探王允之的口风。

    王允之笑了一下,语气平淡到极点:“那小子不是天天给你写信吗,一开始还仿古法用木函封信,后来大概也意识到再送下去光木函都能堆成山,改成把绢书叠成鲤鱼寄过来,瞎子才看不出他什么意思。”

    王琅:“……”

    王允之瞥她:“怎么,我说得不对?”

    王琅轻咳一声:“也就前两次是,而且没有天天,阿兄太夸张了。”

    汉代人寄信,喜欢用刻成鲤鱼形的两块木板当信封,信夹在木板中间,外用绳缠绕打结,加上封泥。

    蔡邕诗中所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并不是真的像陈胜吴广一样把绢帛藏在鱼腹中,而是以烹鱼代指拆信,写法生动活泼,艺术水平很高。

    晋人没这么麻烦,写信多用纸,信封也用纸叠。

    王琅平时收到的友人书信大多是纸函纸笺,也有喜欢用布囊盛放缣帛信件,或是家贫买不起纸,遂和汉魏人一样写在尺牍上。

    谢安第一次送信用古法装入鲤鱼木函,姑且还能认为他在表达郑重之意,第二次送信把白绢叠成鲤鱼,王允之当时一看就挑眉。只是王琅收信态度自然,他也就假装不知,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如今王琅即将出孝,他的心态也渐渐变化,决定和meimei把话摊开:“山山服阕以后,不妨请他上门一叙,也让我见见他。”

    第50章 势门摊牌(一)

    王允之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王琅不确定是他原本为人如此, 还是受她影响太多,最有可能是两种原因都有。

    总而言之,他提了一个让王琅有点啼笑皆非的要求:

    “就算以后没有瓜葛, 现在还是朋友,邀请入府招待是应有之义, 不过山山邀请的时候, 不要告诉他我在。”

    王琅半无奈半撒娇地唤了一声阿兄, 劝道:“山涛的妻子想见嵇康、阮籍而不露面, 是因为有男女之防, 阿兄又没有这种顾虑,想见他就引见给你,料来他也不会拒绝, 为何要做得像贾氏窥帘一样?”

    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儿贾午常常从青琐窗中偷窥父亲宴客,看到父亲的掾属韩寿俊美,秘密结下私情, 后来被贾充察觉, 嫁给韩寿, 算是晋人皆知的一段中朝典故,被王琅顺口拿出来比喻。

    王允之叹息:“我的meimei为了他都能把兄长编排成怀春少女, 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王琅举手投降:“好好好, 我不说,还让他到廊下去, 保证让阿兄看得清清楚楚, 听得明明白白。”

    她一边说, 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暗自诽谤:她这个兄长挖苦人的本事与日俱增, 上次说王羲之和亲, 这次连自己也不放过, 和谢安可能会挺有共同话题。毕竟那也是位善于挖苦人的主,嘴巴毒起来的时候对外不放过权臣郗超,嘲讽人家是入幕之宾,对内不放过侄子谢玄,笑话他前倨后恭,堪称外不避仇,内不避亲的典范。

    诽谤完哥哥和谢安,她提笔给谢安写信。

    她自认在这段关系里光风霁月,没什么不可以对哥哥说明。

    至于谢安,他不做鬼改做人之后,除了喜欢写信,举止言辞并无逾越之处,又是第一次来位于乌衣巷的本家高门拜访,比墓边棚屋正式得多,不可能轻佻孟浪。

    于是称府中新到了一批柑橘,风味甚美,又院内寒梅初绽,满庭生芳,问他是否有暇入府共赏。

    书成搁笔。

    她从案边取了一只厚茧纸糊成的信封,将墨迹风干后的短笺折叠两次,塞入信封,也不加封泥就递给司北,让她派人送到谢宅。

    王允之希望她在私生活中也得到幸福,对各种机会持促成态度。

    王琅比他想得更多一些,觉得自己以后事业和家庭难以平衡,相处时间最长的只会是荀文若、房玄龄那样的谋主,能留给家人的时间很少。就算有幸遇到长孙氏那样贤良淑德的内助,双方的感情付出终究不可能公平对等,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模式。

    所以,虽然她如哥哥要求的请人上门,考虑的却是如何不伤情面地说服对方迷途知返,趁早断了其他心思,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果之事。

    王琅在不懈蚕食地改变晋人,晋人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她。

    看着少年纶巾轻裘,翩然缓步的身姿,王琅满腹的劝说之词统统被对照得俗不可耐,无法再拿出来作为理由说服人。

    在暗香浮动的梅花前相对坐下,拉起防风的布幔,摆好加炭的暖炉,奉上茶果,王琅终于看够,千般道理化为一个问题:“谢郎当日为我解围,可知我在想什么?”

    少年垂下眼帘,把玩手里的会稽青瓷茶碗,神态闲雅淡然,声音也和缓,仿佛宁静月夜里的沧海:“料来与安所想不同。”

    这个人对她真是寸步不让。

    王琅内心觉得有点好笑,倒也佩服他能沉得住气,点点头正色道:“谢郎是为了让我知道天下之大,自有能人,我已经受教了。”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抬起头,带着嘲讽地睨了她一眼,根本不想接话。

    王琅视线微顿。

    谢尚有时候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但她对谢尚正如谢尚对她,两人相互怜惜,不愿意对方受伤,所以她这种时候往往让步,任对方说什么都听从。

    然而谢安这么看她,她却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更进一步探探他的底线。因此故意等他端起茶碗,浅啜茗汁的时候开口:“而我当时在想,此人日后会是我的尚书令。”

    谢安脸上的表情僵住。

    他似乎忍了又忍,最终看向她的眼神里混合了种种情绪,汇成难以言喻的古怪之色,让王琅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意外吗?”

    这是明知故问。

    谢安凉凉瞥她:“若是魏武似公子这般,以戏弄荀令为乐,荀令只怕要连夜收拾细软离开曹营,一刻都不敢多留。”

    这是责怪她态度轻佻戏弄人。

    王琅认真反思自己,觉得只有在庐山初见的那一次确实是她先挑事,但那时候他还在做鬼,不肯做人,所以不能怪她。刚才固然有试验他城府的意思,但话语并无虚假,因此问心无愧,坦荡道:“我并非戏弄,只是以为风云际会,可图大事。”

    谢安收敛表情,不置可否。

    王琅也不失望,继续陈述自己的观点:“谢郎的美意,我已知晓。然而谢郎之才得天独厚,终将为天下所用。我的才能亦不在宫墙闺阁之内,不可能嫁人做妇,望谢郎了解。”

    听到她明明白白说透想法,谢安脸上的神色恢复柔和,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那种从容不迫的悠然回到他身上,令人难以揣度他的心思。

    只听他含笑点头道:“公子不准备出嫁,安亦不准备出仕,岂非正好?”

    王琅挑了挑眉:“恕在下驽钝,未曾看出好在何处。”

    他想娶她但她不愿嫁,她想征辟他但他不愿做官,难道是好在双方的想法都无法实现吗。

    谢安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以一派风和日丽的神态娓娓替她分析道:

    “儒教之徒宣扬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密织罗网,羁绊身心,使人不得返归自然,我所不取。”

    “公子之无心事夫,正如安之无心事君,如此不谋而合,自然冥契,即使古代的梁鸿孟光也该感到惭愧,当然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