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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游兮不归

    

第一百四十七章 游兮不归



    自谢玉出走之后,谢府的下人们再没从谢老爷脸上看到一丝笑容。一开始,谢老爷只是生气,每天梗着脖子在书房里大发脾气,嘴里大骂:“逆子!逆子!”

    除了摔碗掀桌,还特意跑去谢玉书房,把那些个摆件都砸了个粉碎,却独独不碰谢玉留下的那一墙整整齐齐的书卷。

    下人们看了哭笑不得,可瞧见谢老爷那副七窍生烟的怒貌,没人敢上去劝说。唯有鬓发斑白的老管家守在一旁苦笑:“老爷您这是何苦呢?”

    谢老爷正在气头上,还要再发作,却见说话的是没了儿子的伯管家,顿时语塞。

    自从伯安死于怪疾后,伯管家就像一棵老木一样衰朽了。空荡荡的袖管下,伸出一双枯瘦的手,伯管家抬手朝谢老爷作了一揖:“奴经历了一番丧明之痛,才知道怜取眼前之人。自古才子爱慕佳人,公子年轻气盛,老爷何苦要和自己的孩子较劲呢?”

    “混帐东西!为了个女人,连家都不要了!”谢老爷吹胡子瞪眼,甩手怒骂,“干脆死在外边儿好了!”

    骂完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兀自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伯管家的劝说起了效果,自此之后,谢老爷不砸东西了,也不骂人了,每天就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关起门来叹气。饭食也比往日少吃了不少,接连一段时间下去,罗汉肚都没了,整个人瘦了两圈,竟显出几分年轻时的清秀来。

    然而谢玉迟迟没有归来。

    派出去打听的仆人也没有带回来任何有用的消息。

    时间过得很快,天气越发冷了。寒风灌进了屋内,吹得木质窗棂咯吱作响。

    临近霜降,谢老爷终于下定决心去一趟远门。

    “我要去一趟契都。”谢老爷揣上了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某个物件,用袖口狠狠擦了几下,很是郑重其事,“我独自前去,你们不要跟随。”

    “老爷这一路一定要保重身体。”伯管家替谢老爷收拾好了包袱,带着一众仆从为谢老爷送行。

    谢老爷听了,气不打一出来:“老爷我要出远门,你是我的管家也不多问两句,我去哪儿?要做甚么?!”

    伯管家只是微笑:“老爷此行必定是为了公子,老奴又何必多问了。”

    谢老爷叹了一口气,满口沧桑:“都说父子连心,我却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我最近整夜整夜的无法安眠,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我心不安啊…一直守在家中也不是什么办法。”

    “不过老爷要去契都?”伯管家皱眉不解。契都为当朝王都,传说曾为古时商朝辅都,勋贵云集,甲第星罗,最是繁阜喧盛之地。二人私奔出逃,断不可能去这种地方。

    “我要去拜谒一位故人……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踏入契都,没想到老来却要违忘誓言……”谢老爷看出了伯管家的疑虑,拍了拍他的肩,“帝王脚下,自是能人毕至,异士咸集,手眼通天之境。”

    只进油盐的仆从们从小就在小小谢府里长大,自然对王都充满了向往,有个实在馋嘴的忍不住道:“老爷回来时能否给我们带些王都的点心,不知道有没有咱们谢府做的好吃……”

    在挨了谢老爷一记大比兜之后,又急急找补了后半句,“不过,最重要的是老爷能带着公子和知微jiejie平安归来。”

    谢老爷沉默了半晌,嘱托伯管家要照料好府中事务,即便他不在府中,也要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伯管家连连称是。

    一连颠簸了十天半个月,谢老爷风尘仆仆地到了契都。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一座豪奢府邸前,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题着两个大字“谢府”——

    契都谢氏。

    叩响门环时,少时光景也如柳絮一样纷飞而来。贵游子弟,多无学术,雇人答策,假手赋诗……过眼云烟,皆成梦幻。

    开门的是个眉眼伶俐的稚子,看见来人时愣了一下:“您是……”

    谢老爷摘下帷帽,将揣来的玉佩递了过去:“劳烦通传一声,顺道将这枚玉佩交予你家主人,他见了便知我是谁。”

    谢府多有贵客,稚子不敢怠慢,捧着这枚白玉玉佩左看右看,见玉质细腻,不似凡物,忽而瞧见玉佩底下刻了一行小字——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这不是……

    再看来人相貌和年岁,正正好对得上大人从前的叮嘱,让随时留意着。哪想到今日叫他碰上了,稚子连忙敞开了大门,对谢老爷恭谨道:“贵人冒寒不易,主公早已恭候多时。”

    谢老爷随稚子进了门。不多时,一对样貌俊秀的僮男僮女施施而来,二人手执鹤羽拂尘,眉心一点翠钿,唇边含笑,异口同声道:“贵人请随我们来,主公现下正在归鸟亭中等您。”

    一路移步换景,别有洞天。僮男性子活泼些,一路都在如数家珍般向谢老爷介绍途中景致,谢老爷也十分捧场,时不时随声附和,惹得僮女掩唇低笑。

    直到谢老爷在一处木石之景前停下脚步。

    碧湖边上,生有一株高比楼台的巨木,几只翠鸟跃于其间。该木有干无枝,倾而不颓,拳叶翘生,姿若仙人垂袖。团叶之下,有一硕石挟依而生,硕石通体黢黑,却在日照下折射出五彩微光。

    “此木名曰‘扶桑’,为谢氏先人所植,据传为上古两大神木之一,所谓‘西极若木,东极扶桑’,日落于若木,伏于黑夜;而日升于扶桑,照耀四方……”

    见谢老爷看得出神,僮男更加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贵人可看见扶桑树下的五彩黑石?据说这是女娲娘娘补苍天剩下的五色石呢!”察觉谢老爷是个外行,僮男越说越离谱,恨不能将谢府奢绮夸出花来。

    此时凉风徐来,扶桑之叶瑟瑟而动,如同仙人振袖,在五彩硕石上轻轻拂动。僮男见状,忙不迭道:“此景名曰——”

    谢老爷:“仙人拊顶,授吾长生。”

    这人怎么知道?!

    僮男顿时卡壳,见谢老爷面有异色,似乎不愿再停留此处,抬脚便继续往前走,对此地十分熟稔,重游旧地一般,哪里还需二人引路。

    他正是天真好问的年纪,正要将心中困惑问出口,僮女见状,一拂尘打在他的肩膀上,笑骂:“休要惹人笑话!”

    谢老爷望着栖于扶桑之上的翠鸟,摇头感慨:“明明栖于高处,便更容易被鹰隼啄食,这些鸟儿怎么就不肯飞走呢?”

    “飞出去的鸟儿,也终归有倦鸟还巢的一天,只因每只鸟儿都被裹挟在斩不断的命缘之中,注定魂归此地……”僮女面含笑意,眼神狡黠如莺,话语意有所指,“……这便是‘巢’的力量。”

    “啊呀,前面就是归鸟亭了!”僮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伸手一指,将二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只见前方竹木丛萃,掩映着一汪玉潭,靠近驳岸处,有台榭濒水而悬,檐角低平,像蜷伏巢中的鸟儿。坐于长廊尽头的男人似有所感,放下正在描摹的毫笔,抬眸朝这边看来。

    天气渐凉,但还算不上凄冷,男人却穿着狐皮大氅,黑发披散着,将病容半掩,露出一截白如玉的下巴。

    他望过来时,众人才看清相貌。窄脸细鼻,眉眼寡淡阴柔,实在算不上出挑,但是五官布局又似遗卷上的工笔人像,说不明的几分清贵疏朗。

    “一去经年,拊伯父别来无恙。”

    男人朝谢老爷颔首,笑容中没有故人重逢的触动,亦无几分真正的关切。他一笑起来,身上那遭冷冽的气质便蔓延开了,“不知玉公子近来如何?”

    像是存心似的提起谢玉,一语扎中谢老爷——也就是谢拊的软肋。谢巢这样问,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来者猝不及防的反应,供自己俯瞰取乐罢了。

    好似早已料到来者为何。

    谢拊来不及去品味谢巢的轻意,何况此行本就为谢玉而来,二话不说他便跪地叩首,开门见山,语意真挚:“老夫冒昧前来,只为求巢侄看在往日亲缘的份上,满足老夫一个不情之请。”

    “伯父真是说笑了,当初是您弃谢家而去,放言恩断义绝。如今您又找了回来,让我碍于亲缘,答应你一个莫名的请求,不觉得风趣吗?”

    料到谢巢没那么容易答应,谢拊捏紧了藏在袖中的白玉玉佩,终于下定决心:“谢大人是朝中重臣,本事通天,一呼百应,老夫也是别无他法,才不要这张老脸求到这里……若能事成,我便将大人一直索寻无果的东西双手奉上。”

    “哦?说来听听?”听到说谢拊愿意交出那个东西,漫不经心的谢巢总算表露出一丝兴趣。

    “求大人帮忙找回谢玉。”谢拊字字不忍,“他已失踪多日,杳无音讯,恐有……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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