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往事1
大军破阵那一天,马蹄声,惨叫声,利器刺破血rou的声音,覆盖了整个上方。他如往常一般,跟其他低贱的奴隶一起,窝在这狭小的地窖里,旁边就是畜牲的粪便。众人皆瑟缩着,他感到紧贴着自己的躯体在恐惧地颤抖,隐约有抽泣的声音,穿插在不绝的杀伐声中。 无止尽的黑暗,没有人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或许他们已不能称为人,身上的烙印注定了他们即便是走出去,也无法被当做常人看待,仍旧是低贱的挥之即死的奴隶。 一夜过后,战声歇,大雨倾泻,外面是淅沥的雨声和收拾战场的声音。潮和闷灌死了整个地窖,里面是窒息的闷热,外面是过境的军阀,天下之大,哪一处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难活。 厚重的木盖被突如其来的打开,阴暗的空间里照进一束白日的光亮,还有混着土腥味和血腥味的空气。众人马上瑟缩到一起,只有吕布趁此贪婪地呼吸着,周围明明肮脏不堪,他却觉得这缕空气已是难得的清新,即便它将带来的是下一个未知的死神。 “少将军!这里面还有人!”打开木盖的士卒冲远处汇报。地窖里的人就静静地在恐惧之中,等待命运的宣判。 “小心!是什么人?”一干练女声自雨中传来。 所有人低着头,迎接着兵卒的扫视,他们并不能决定自己的身份。 “好像是下人!” 军队过境,杀人如割草,掠户,屠城,吸着底层百姓的血,为某个锦衣玉食的人的权利地位不停地杀伐,再在某个决断过后,兵败如山倒,乱事之世,大抵如此,所有人的宿命最终成就一个人的天命。或许就在今日,他们的宿命也将降临了。 不甘。他在众人之中抬起头,望着那等待上方指令的年轻士卒,他的战甲很新,很新。 “嗯?我看看。”一看似更加繁复的衣摆压着一圈金属坠子踱步至士卒身旁。吕布只能透过那个狭窄的地窖开口看到他的半身,身侧佩戴一把剑柄精致的长剑。 “带出来,充军吧。” 轻飘飘的一句,尾音消失在淅沥的雨声里,随后转身离开。他们的命保下了,如雨冲刷大地,短暂的重获新生。 士卒目送少将军远去,撑着木盖低头看着下面一张张欢喜的恐惧的踌躇的逃避的面孔,人群中,那个少年与他对视,目光炯炯,脸上只有雨水般的冰冷。 军营里因为打了胜仗正在狂欢,他独自穿行期间,屡次被来往的士卒碰撞。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残暴肃杀的地方,竟能乱成这样。 蜉蝣一瞬,朝生暮死,有这么值得庆祝吗。 他仅仅是活下来,便不敢放松分毫。 肚子饿。刚刚一群奴隶被带进来时,编军的编军,剩下的被打发去了炊事房,他因为年纪小,直接被为首的中年长官扒拉了过去,让他自己找泥巴玩。军营里两不养,不养孩子,不养闲人,他两项都占,是生是死,自求多福。 肚子好饿。吕布自小到大,只为生存做打算,他清楚自己可能不是这里面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成年正规军的对手,蜷缩在角落里观察半晌,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刚从正门进来的锦衣少年身上。 他看起来应该没有自己大。手上拎着一捆布包着的点心。 这乱糟糟的,没人注意,抢就抢了,抢完就跑。 吕布穿过人群,一步步靠近他身后,见准时机,伸手便夺。 “诶?”锦衣少年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被扯得身子一倾,随后又拽回自己的方向,看见吕布灰头土脸的却力大如牛,不禁笑了,“这个可不能给你,不然文远骂我了。” 吕布拧着眉,又夺回三分,少年被他拽走一步,更乐了,“你力气挺大的嘛。” 话甫落,锦衣少年踩上路边的木椅,腰部发力竟从他上方翻了过去,吕布心下一惊,这小孩是个练家子,且绝不低于道路两侧任何一个吃酒的士兵。只是他也倔的很,手上拽着布包,调转练度,待少年落地之时他们又是两相不下之势。 少年眼中的震惊渐渐变为欣喜,他翻过来这么大的冲劲儿,换作他人都早被弹开了,小乞丐却分毫未动,当真是天生神力。 二人一来一往,锦衣少年衣袂翻飞,敏捷灵动,吕布则稳扎下盘,应对他也不显笨重。周围渐渐聚了士卒围观,甚至开始喝彩,隐约可听见什么,“少主加油”。 少年没带枪,吕布尚不会使兵,没什么好比划的,最后一次,少年跨步低腰从他臂下穿过,旋身拧起,终于这布袋被弹飞到空中,二人各自后腿数步,点心落在中央,估计早已摔碎。士卒们有的叫好有的叫不好,更有人怂恿着再比一番,吵吵闹闹。 “在我的地盘打我的人?” 一轻佻声音自人群后出现,众人很快安静下来,主帐方向的士卒向两边让道。众人拥簇之中,束着马尾的卷发少年身着软甲踏轻步而来。他的披风与众人不同,身上更有许多金属配饰,随着主人的动作叮当响,吕布皱皱眉,认出了他压了一圈坠子的衣摆,那是他在地窖中看到的些许碎影,这个身姿轻快步履如猫般带着些许异域气息的少年,就是传闻中的少将军。 旁边一亲卫献上长剑,张辽顺手接过,见吕布赤手空拳,不禁朝马超投去半个嘲讽的眼神,又将剑丢了回去。 没打半点招呼,张辽出手便是极为老辣的招式,制住吕布双手,连续几个侧旋,把吕布拧成了麻花,那飞快的瞬间,吕布看到了他旋开呈伞状的下摆,所有的坠子都被甩出,像是一圈致命的暗器。 吕布仍旧双臂蓄力,奋力一拽,停止了旋转惯性,张辽随即脚尖离地,从他头顶翻过,落地后又趁他反应不及,腰部发力,借着劲儿将吕布也整个人甩了一圈。没有经过训练的吕布远不如其灵巧,亦不懂真正的拆招解招,落地便是落败,被张辽翻身骑上,宣布比试结束。 士兵之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少将军大胜而归,吕布看着雨后湛蓝色的天空,摸了摸身下熟悉的泥地。肚子好饿,前功尽弃。马超自地上捡起刚刚自己心心念念保护着的小布包,拍了拍,递给凯旋的张辽。 “等一下,这孩子我要了。” 吕布从地上爬起时,一似乎是外来交接公务的文士对张辽说。指的人便是吕布。 已踏上主帐阶前的少将军转过身,看了看文士,又看了看泥人吕布,眼神几经来回,如猫一般机敏谨慎,在默许之前,他上下打量着吕布,似乎颇有兴趣,扬手将布包丢给了他,随后轻快地踏上帐前,掀帘而去。 吕布跟着文士的车马出了军营,一路上按紧了怀里的布包,从前养成的习惯让他随时随地护食。 直到他被带入分给自己的厢房内,四下无人之时,吕布又拿出了这个引发一切的小布包,此时它的意义已不仅仅是吃食,更似改变他命运的信物。由俊秀如锦的少年带给张辽,几番辗转,又出现在自己手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好多层,直到反应过来,这里面根本没包任何东西,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堆,手绢。 雨季不停,半夜再度淅淅沥沥,吕布独自一人蜷在床上,他从前住的都挤着一群人甚至畜牲的又脏又臭的窝棚或地窖,此时躺在从未体会过的被褥之中,听着雨声,难免不得入眠。 他又从枕边掏出了那堆手绢,抚摸着上面精致的刺绣花纹,雨水敲打在窗前,心中仍无法完全平静。 在此之前,他人生的信念仅仅是活下去而已。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生死一瞬,蜉蝣朝暮。过去如茧般蜷缩在枯枝败叶之中,时至今日,四下无人的安静里,他的命运在这个潮湿的夹带着血腥味的雨季中振翼,飘飘摇摇,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