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手谈
第十一章 手谈
深夜,永安殿内,灯火通明,一炉羯布罗香冉冉焚烧,蔓延满室,此香由南诏使臣进贡而来,树如松,色如冰雪,煞是好看,闻之可安魂定魄,慕容迦叶悬腕搦朱笔,一面饮酒,一面批阅着案牍上一万多道的奏章议折。 自临朝摄政以来,除大病顽疾,其余时间里,慕容迦叶处理政事无不亲力亲为,极少懈怠,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情。 奏折里,有地方官吏一年四季向太后问安的,有坚持不懈劝解太后早日撤帘归政的,有人甚至屡说自己器物甚伟,想侍奉太后左右,如此种种,常叫人啼笑皆非,慕容迦叶司空见惯,一向是面不改色地扔到一边儿去,可这会儿看了连续四五个联名上书的折子,忽然挂不住脸,眉头紧皱,一声恶狠狠有事体统的咒骂被咽了下去。 斡扎朵正端立一旁,细细为她磨着墨,见她面色有异:“太后,怎么了?” 慕容迦叶长叹一声:“怎么如许多弹劾元璞的奏折。” 一度有人称,太后手下,武有赫连骧,文有元璞,有此二人在,太后可高枕无忧。 慕容迦叶以手扶额:“这群老东西,刚摘了我的左膀,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卸了我的右臂了!” 斡扎朵忙上前替慕容迦叶揉肩,柔声道:“太后,他们纷纷弹劾元大人,是以什么理由呢?” 慕容迦叶一本一本地捋着他的罪状:“无非说,他贪墨收贿,徇私枉法,制造冤狱,欺上瞒下,应戮之于市,全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叫哀家何以给他定罪?” \\ 殿外,执事太监报:“太后,尚书令元璞求见。” 慕容迦叶:“元卿,你这深夜入宫,又来献宝了?” 元璞将宝物双手奉上,那是一副蛤贝石棋子,产于东瀛,蛤贝石产量极少,十分珍贵,白子温润雪白,黑子漆黑如墨,广羊文犀棋枰,紫檀木棋罐,样样都是棋具上品。 “早听闻东瀛蛤贝石世间罕有,凡棋者无不想拥有一副,你这宝物献到哀家心坎儿里了,”慕容迦叶赞不绝口:“元爱卿有心了,哀家收下了。” 元璞嗫嚅片刻,方启唇道:“太后,微臣深夜前来,不止是为了献上这一副棋子。” 只见他又躬身,奉上一封辞呈:“太后,如今赫连骧下狱,微臣亦唇亡齿寒,多少谗言甚嚣尘上,微臣清者自清,不堪其扰,一心想回归乡野,做一寻常牧民,了却残生。” 慕容迦叶沉吟半晌,故作镇定道:“看你去意已决,既然如此,哀家多留你无益,你的请辞,哀家,准了。” 元璞这一出唱的本就是权宜之戏,没想到慕容迦叶竟然毫无挽留之意,一时木然,汗涔涔地不知何以作答。 慕容迦叶板着脸,鹰隼般的利目望向他,忽地破颜大笑:“哈哈哈哈,好你个元狐狸,你这哪里是交辞呈,你这是嫌哀家没给你证清白,叫屈来了!” 元璞虽被摆了一道,但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后又戏弄微臣了!” “你呀你呀,”慕容迦叶拿朱笔一挥,在他的辞呈上头涂了个大大的红叉,信手扔到旁边的火盆里,“老是以气节自居,一点小挫你就受不得了,不是还有哀家给你撑腰吗?” 斡扎朵连忙给元璞沏茶看座。元璞一颗心落了地,意味深长道:“只恐谗言如虎,有心人若有意捏造,我等忠心内臣想抽身想辩解都没法子啊!” 慕容迦叶眸光一凛:“你这话里有话。” 一杯热茶下肚,元璞口吐肺腑之言:“太后,赫连骧一下狱,我等秘阁内臣人人自危,生怕幼主党那头参我们一本,我们这脑袋就没了!” 慕容迦叶:“你们是怕哀家不辨是非,保不住你们么?” “臣不是这个意思,”元璞,“臣当然明白太后自是至圣至明,目光如炬,我能明白太后的心,那些迂腐守旧的顾命大臣们不懂” 慕容迦叶:“你接着说。” “咱们这头朝凤监行事雷厉风行,老臣权贵,说杀便杀;那头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渐渐强硬起来了,说是监察百官,实际上专挖咱们秘阁内臣的短处,每天变着法地参我们,这么下去,恐怕不妙,不得不防啊!” 慕容迦叶:“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 慕容迦叶:“朵儿,摆棋。” 元璞:“太后,要杀一盘么?” “这些蠢奏折批得哀家心烦,正好你在,换换脑子解解乏!” 双方默不作声,排兵布阵,只有棋子的落盘声清脆入耳,如同不见硝烟的战场,黑子如乌鸦成群,白子如白鹭纷飞,一盘杀意汹汹的棋渐渐呈现在慕容迦叶的面前,与她对弈的是一个而立之年的朝官,他蓄着一把疏朗美髯,加之面庞瘦削白净,如同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慕容迦叶落子总是不假思索,仿佛瞬息之间就胸有丘壑,出手极快,令人应接不暇。 元璞拈着胡须,忖度着,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慕容迦叶趁此空档,索性小酌一口,盛着葡萄美酒的是一盏金制酒器,名金叵罗,在还未汉化改革之前,敕勒川仍遗存杀仇敌之头,以作为酒器的习俗。 那时,大燕军中,每个将士都有一串骷髅手串,用以记录割下人头的多寡,彰显军功战绩。 牧民们说,赫连骧的手串足可以绕敕勒川一周。 而这个金叵罗,便是赫连骧生擒西凉名将石天卓后,系其两脚于驾马之上,顿曳杀之,名匠漆其头颅为饮器,献给她生辰的贺礼。 慕容迦叶当时既感叹于工匠的雕工巧妙,又觉得手段过于残忍,有失人道,始终不愿意使用。几个月后,她便下令废止了这项习俗,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也是可敬的对手,士可杀不可辱,然而却还是将这个略有惊悚的生辰礼物珍藏了起来。 \\ 白子虽成合围之势,但却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被黑子突破,斡扎朵嘴角含笑,观棋不语,默默给慕容迦叶斟满了酒。 元璞看着那金叵罗,意味深长道:“太后戒酒已有半年了,今日再拿起,昔日的克制,恐怕功亏一篑啊!” 慕容迦叶喝得已经醺醺然:“不戒酒还不知道,此物竟然如此之好,既可怡情,又可浇愁,何必苦苦戒掉?实在是愚蠢。” “是离娄王烂泥扶不上墙,担不住太后对他的信重,太后头痛病未愈,不宜饮酒!” “你觉得哀家喝酒是因为赫连骧?乱臣贼子罢了,他还不值得哀家挂怀,”慕容迦叶故作轻松地一笑,忽然将手中的黑色棋子重重一敲:“元卿,你输了。” 元璞如梦初醒地看向棋盘,自己的白子已到了穷途末路的终局,连忙赧然地作揖:“一子错,满盘皆输,还是太后棋高一着,微臣甘拜下风!”心中却仍观着棋面,回味着如何走到了这一步始料未及的死路。 “胡说,小时候,你就是个做围棋国手的料,每每对弈,总是你赢,我当了皇后以后,你就再没有赢过我,难道我的棋术在当了皇后以后就突然有了长进?”慕容迦叶 “并非臣有意退让,”元璞,“臣忝与太后棋逢对手,下得真真酣畅,输赢倒在其次了。” “哀家从宫闱争斗中杀出来,又一路战到了朝堂上,论斗,论博弈,没哪个人比我更擅长了,不过如今,身居高位,只把这下棋当作解闷儿的游戏罢了。” 元璞恳切道:“太后是天生的弈者,棋风大开大合,纵横捭阖,每一步都极有远见。” “你可别总是恭维我了!我耳朵都出茧子了!”慕容迦叶托着腮,笑逐颜开,“说起来,我与你颇有渊源,儿时为邻,两家族世交不浅,童年时,几乎日日作伴,直到我入宫,才与你渐渐疏远,再度相见,却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了。” 元璞一怔,支吾道:“正是!”他恍惚——二人的缘分,不止如此,元璞乃是拓跋家族遗脉,因迎合慕容迦叶汉话改革,更姓为元,他便是慕容迦叶当初的未婚夫,二人曾打得火热,海誓山盟已经许下,若不是她临阵脱逃,父亲慕容敦如不久后又突然悔婚,把她送入宫中献给突尔炽天可汗,说不定,此时的二人正举案齐眉,已经儿女成行也未可知,可是这些往事已经被漫长岁月掩埋,如今,为人主的她从不提及,为人臣的他也只能哽咽在喉咙中,不敢妄语。 慕容迦叶瞧着那胜局,棋子在灯火下透出幽幽的光晕,不禁出了神:“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 元璞突然斗胆,将金叵罗中的酒水倒入茶盅,轻轻地碰了上去:“仔细数来,臣与太后相识,已有整整二十六载了。” 慕容迦叶先提起话茬,却似乎无意叙旧,从漫漶的回忆中抽出神来,话锋一转:“你说,你我二人棋术相当,只因我为位尊者,所以执白先下,本就占得先机,谈何公平?” 元璞自知失言,深深一揖:“太后天命尊贵,是北国之主,与太后对弈,乃是微臣的荣幸!”他十分知趣,终于明白慕容迦叶即使记得二人的年少渊源,就因为自己污点——拓跋家族因涉嫌暴动而族灭,他们的那一桩前尘往事也随之成为禁忌,慕容迦叶没有责怪他,已经是给足他脸面。 “天命尊贵,其实也开怀不到哪儿去,因为赫连骧的谋逆,哀家快要被顾命大臣的口水淹死了,”慕容迦叶莞尔,话锋一转:“元卿可愿意倾力臂助哀家到底,将这桩谋逆案查个水落石出?” 元璞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分内之事,万死不辞。” “赫连骧的事儿,迟迟没有进展,你早些想出一副猛|药来!” “遵命!” \\ 几个回合下来,慕容迦叶胜多输少,元璞棋风犀利,始终不敢占据上风,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略逊一筹。 慕容迦叶施施然问:“元卿,这么多年了,听闻你中馈犹虚,怎么也没续个弦?”眼帘低垂,目光飞转,意味十分暧昧。 元璞被看得不大自在:“算命的说,微臣是克妻的命,还是孤身一人为好。” 慕容迦叶将冰凉的手覆在元璞手背上:“你知道的,你大可不必这么孤苦。” 元璞大窘,心下一惊,缩回手去:“太后喜欢年轻的子弟,恐怕看不上微臣这一身老骨头了。” 慕容迦叶略带挑逗地把目光追上来:“怎么,你就没想过,和哀家再续前缘吗?” 元璞羞赧应道:“太后不要折煞微臣,微臣……” “行啦,你瞧瞧你,”慕容迦叶哑然失笑,“逗逗你罢了,你倒还真来劲了。” 元璞落荒而逃:“天……天色不早了,微臣告退了。” 望着他灰溜溜的背影,斡扎朵掩口失笑:“太后,这个元大人真不识好歹,多少人巴不得留宿,拜倒在您的裙下呢!” “说明他却是不是有所图谋的jian佞之辈,但是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慕容迦叶却神色凝重,轻叹一声,“是时候给他指一桩婚事了。” 斡扎朵深知慕容迦叶生性多疑,要为元璞指婚,无非是在他身边安插眼线,方便自己控制,却堆着笑,故意打了个岔:“太后,咱们的大长公主,可一直倾心于元大人呢。” 慕容迦叶拍案叫绝:“斛律丽花?你是想看看这两个煞星谁先把谁克死吗?” 斛律丽花,封号安国大长公主,先可汗斛律伏罗同母妹,自出生开始,便荣宠不衰,辗转改嫁七次,其夫无一幸存;而元璞则是先后娶妻五位,这些女子婚后都以各种方式离奇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