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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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一座宫殿啊。 人们说,这里面住着陛下唯一的妃。前朝之事无人胆敢评论,但人尽皆知,陛下的兄长,这鬼域的前一位帝王,也只有唯一一个妃子,而这妃子也正是同一位。陛下比从前的那一位更宠爱他,他修造了更华丽的宫殿,种上了更多的莲花,却似乎极不愿意别人见到那人。从前宫人们尚且能见到他在御花园里散心,如今他却再也没有踏出过这方殿宇了。 “想什么呢?该进去了,待会儿误了时辰,可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新来的小侍女被拍了一下肩膀,手上端着的食盒险些翻到地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朝那华丽的殿门走去。 浓烈的莲香扑鼻而来。殿中举目皆是价值连城的摆件,翡翠制成的屏风掩住内室的摆设,玛瑙串就的珠帘缀在廊间,薄如蝉翼的轻纱小幅度地翩飞,那样大、那样空的宫殿,住在里面该会很孤独吧。 她端着食盒一步一步走进去。掌事宫人告诉她,这位主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是万万怠慢不得的,若是惹了他的不快,几个脑袋都不够掉。 “……生面孔。”珠帘后,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过来。小侍女抬起头来,见那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那是一张美丽绝伦的面孔,他一手拄在额角,浅金色的发丝垂下两绺,倦懒地倚在长榻上。他的膝上卧着一只极漂亮的白猫,正在打盹儿。 “殿、殿下。”她慌张地将手上的糕点放在桌上。“奴婢是新来的。” “你看起来不像鬼域的人。” “是的。我、啊不,奴婢从前是……” “天域国人,是吗?”帝释天道。“你叫什么名字?” “芙蕖。” 芙蕖悄悄抬眼偷瞄面前的人。漂亮的宫殿里住着漂亮的人,这一切好似都很相配,可是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悲伤,却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 他指了指一旁的小椅,轻声道:“你可愿意陪我说会儿话?” …… “你也喜欢甜的?” “嗯嗯。小时候在家里,父亲会给我带街上卖的芝麻糖,您知道的吧,是我们那儿便宜却好吃的平民美食。” 帝释天就沉默着往窗外望。 “您不开心吗?”小姑娘歪着头。“我给您讲一讲外面的趣事好不好?” 她终于在那人的脸上看到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阿修罗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坐在帝释天对面,还在滔滔不绝着她爬上树捉鸟的故事。掌事的宫人吓了个半死,连忙道着陛下息怒,一定狠狠打她板子。 “且慢。”倒是帝释天难得开了口。自搬来这宫里以后,帝释天向来话少,什么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更是鲜少主动说什么。 阿修罗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又听见帝释天道:“这侍女与我颇为投缘,便留下她在这儿当差吧。” 掌事宫人偷偷抬眼朝阿修罗望过去,良久,阿修罗忽而轻笑一声。“那便留下。” 掌事宫人纳罕。这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在保那丫头一条命,只是那位殿下从来都恹恹的,对什么都淡然没什么兴趣,如今却忽然管起了事情,当真奇怪。 小丫头与掌事宫人一同退下去了。阿修罗眯起眼睛打量着芙蕖的背影,像是要看懂什么。芙蕖只觉得身后一道威严的目光扫着自己,她临走时候看见帝释天伸出一只胳膊勾上阿修罗的脖颈,将他的脸转了回来,一双绿色的眼眸惑人心魄。她才注意到他赤裸的脚上连着一条极细的链子,另一端锁在殿中的柱子上。 光风霁月,纤尘不染的一个人,住在这样漂亮的殿中,人们皆以为他是不喜欢出去,却原本……是被囚在这里的。 他说,谢陛下。 “哦?谢我什么?” “……没什么。谢今日的莲子羹甜得很,合我心意。” 轻纱帷幔在身后放下。芙蕖走出了那宫殿来到外头,才敢回头仔细地看这座华美的殿宇。她记得方才她与那位殿下谈起了许许多多故国之事,原来他也是从覆灭的天域流落至此的吗? 故国积弊已久,倘若…… “倘若十天众未掌权,儿时听母亲说过,我们从前有一位圣子殿下,仁慈爱民,有经世之才……”她那时这样对帝释天说。 那人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她听不懂的情绪。 她不明白帝释天在笑什么,接着道:“圣子殿下如果在的话,他一定会救我们的吧。” 而帝释天拈起一块糕点来,说:“他不会。” 他笑得极悲伤。“他百无一用,谁也救不了。” …… “你这丫头,别发呆了,赶紧拾掇行李,明日便来这儿当差了。今儿是你撞了大运,要不是里面那位今日大发善心救你一命,你被打死都是轻的。”掌事宫人提醒道。 “哦……” 他救了我。 …… 激烈的性事过去后,收拾净了身子,天色竟已向晚了。阿修罗传膳时候心情颇好,面上尽是尽兴后的餍足。帝释天迷迷糊糊地靠在一边,被他折腾得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起来吃些东西。”君王如今倒是温柔无匹。 “吃不下。” 平日里杀伐果决的君王似乎对美人的冷淡习以为常。他去端了桌上的粥碗,舀了一勺,仔细吹凉了递到帝释天嘴边。后者倦懒睁开眼,倒是乖顺地张口吃了下去,一勺又一勺,直到那碗粥见了底。 阿修罗将那空碗搁回桌上,便听见身后帝释天忽然开口道:“我要吃芝麻糖。” “那市井之物,有何好吃?” “只想吃那个。”他像个孩子。 君王便也纵着他。宫人被叫进来,不多时便端上一盘芝麻糖来。精致的玉盘装着廉价的糖果,那般怪异荒唐。阿修罗凑上去吻他的眉心,问他,芝麻糖给你了,你给我什么作回报? 帝释天拈起一块糖来送入口中,淡淡地回:“给你跳舞。” 阿修罗也跟着吃了一块。“太甜了。”他皱眉。 “不,陛下。”帝释天起身,缓缓走到了殿中央。窗外的月色透过窗纱渗进来,给他的面容与肩颈都镀上一层清辉。他用赤足随意地向后一划,好将那锁在脚上垂下的链移到一旁去。指尖轻点,开始跳一段不知名的舞。 “它是苦的。” 阿修罗手中端着酒杯,他的帝释天在他面前舞着。从前在御花园的亭子中,他也是这般观他起舞。那时他想,天魔千金难求得美人一舞,他却能在那个月夜独享,那时山高水远,他还热烈而天真地爱着,以为自己也被爱着。 莲步轻移,帝释天一步一步转到他近前。馥郁的莲香攀缠上来,他在他的怀中停留一瞬,翩飞的衣袂划过君王的身体,而后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月色下他吞咽时上下滚动的浅浅喉结,还有唇角溢出来的一两滴酒液,他素白手腕上还未消退的一圈红痕……太过清晰。 那舞没有跳完。阿修罗站起身来,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将帝释天拢在怀里,手扣着手,臂环着臂,一个热烘烘,一个凉丝丝,两个温度交汇在一起,最终同步为了一个。他啃吻着他的脖颈,在白玉似的皮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印记,帝释天想要躲开,又被拉回怀中,力道极大,蛮不讲理。 “想家?” “陛下说笑了,我一介禁脔,哪儿有家。” “我听闻天域国有一卜祝之舞,你可会跳?” “我自然是会的。”帝释天回身去,手指抚过君王英挺的鼻梁与张扬斜飞的眉鬓。 “但那是王为子民祈求福祉之舞,我怎配跳呢?”他笑得嘲讽,却不知在嘲讽他人还是自己。帝释天仰起头来,阿修罗垂下来的长发拂在他的颈侧,带来一些难耐的痒意。他任凭身后的人摆弄,就像摆弄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身后忽然传来阿修罗闷闷的声音。 “恨我吗?” “恨。” “恨他吗?” “恨。” 阿修罗也不恼,他对这答案再清楚不过。他说,我也是。 恨又如何,爱又如何。索性三人这荒唐的一生都在此纠缠不休。 “今日十五,你瞧,月亮极圆。”他抱着人,一手往天上的一轮孤月指着。 “嗯。” 帝释天回身去冷冰冰地靠在他怀中,也不知人是冷的还是月亮是冷的。他闭上眼,像是做了一场太长太久的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