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六百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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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年底,县里组织中层干部同去美国考察学习,坐在飞机上,我问他,“老曹,咱们这算不算是一不小心走了修正路线的墙头草?” 他斜我一眼,然后嗤笑:“齐飞宇,你这人真是有点立场问题。” 纽约年轻、茂密,但充满诡谲如祭祀般的荒诞生机。之于我和曹志远,这是一个蒙面纱的世界:此处有流光溢彩的霓虹显示屏、乐透彩和新颖商品,然而我却很难称得上喜欢这里——这不是姓社还是姓资的问题。街区大道两旁的大厦往上层叠,将无涯的碧空切割成几块不规则的四边形,这与莫斯科千篇一律的灰色住宅楼,红黑双色的宣传海报在我脑海中一同复现,恍然顿生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如果说这里有什么讨我喜欢的例外,那就只是因为洋快餐很好地把曹志远喂胖了些,而我看他手脚并用的点单(惭愧地说,我们都不通半句英语),再嫌恶地撕开汉堡纸,慢吞吞地把几片面包与rou片分开嚼很有乐趣。 “老曹,土不土啊——你看人老外哪儿有你这么吃的呀?”我指指旁边两个卷头发的黑人。 他瞪我:“你不是也陪我一起土么?” 这话莫名使我感到一种颤动:不在于“土”,而在于“一起”、 “陪我”。每当他这样同我说话,总令我止不住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心虚,因为心虚。我没有接话,把剩一半的汽水递给他——“这个也挺好喝的。”我说。 晚上,本地的华人商会热情地招待我们到一家名为“马利欧托”的豪华酒店吃饭。我管这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并且,这种轰炸的确令人眼花缭乱:四面嵌玻璃的电梯载着我们爬升到一片水泥森林的树冠之上,餐厅装饰简洁、工巧,是那种整齐划一的高雅。整个大厅随中轴旋转,几净明亮的落地窗外是不断变幻暮色,暗紫昏黄的天际线。这和魏河县千禧年那些充满欧式卷叶花边的歌舞厅是不同的:我直觉这种体面里塞满种种幽暗的欲望,容易从里面生出被攀比的自卑来。 这个晚上还夹杂了一些尴尬的插曲,例如:我和曹志远险些因为“不够正式”的着装而被拒之门外,商会主席掏手帕擦汗,与门口的侍应用洋文沟通许久才放我们进去;又或因为看不懂菜单,糊涂点些餐食上来后发现里面只有几片孤零零的菜叶。这些是木刺扎入拇指一般的小事——不会令人过分疼痛,但会长久地,令人不适地遗留在记忆里。还好,我记忆力并不很强,这些题外话,也会被我引为事后的笑谈;而对于曹志远,我不清楚——我扭头过去看他:除了眉头微微皱起,他脸上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除此之外,这顿饭让我们见识了许多叫人触目惊心的奢侈之事,除却六百美金,折合人民币四千八百元一顿的便饭(那时,我们的月工资是八百元,扣除社保后到手仅五百八十七元整),还有礼仪小姐推上来的香槟塔、宾利车柔软的真皮内饰、商会主席那颗刺眼的镶钻袖扣。西装革履的人给曹志远敬酒,我说,曹局长在外面一般不喝酒的,曹志远说,今天喝一点,没关系。 结果曹志远喝得有些超乎想象的多,回到酒店他开始扒着马桶吐。 我敲卫生间的门:“老曹,没事儿吧?” 里面没声音。 我按下把手,门没锁。进去看见曹志远跪坐在马桶旁,衬衫领和裤子上都沾上了呕吐物。胃酸的气味和空气清醒剂混在一起,刺鼻。我没法不叹气,只能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残局。先打开排风扇,再把醉成泥的曹志远扶起来,给他梳洗:坦白地说,喝醉了的曹志远毫无官威,缺乏攻击性,且不再滥用命令句,简直令人欣慰。我一颗颗解开他衬衫的纽扣,把脏衬衫和外裤都脱下来。他穿着背心和内裤,身上还是一股酒臭。 “手,”我说,“里面的也要脱。” 他乖乖举高双手,让我把内里的背心脱下来。曹志远缺乏运动,我曾试过拉他一起锻炼,他从来没有坚持超过三天:很难说这样的身体具有什么观赏价值可言,可曹志远被换气扇的风吹得微微地抖,令我太阳xue有些紧绷。我的手停在他内裤的边缘,犹豫许久,最终很难欺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将它一起剥落在地。他真是白花花一片,我心想,曹志远的脸和手腕已经很白,那些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就更白得像细软的凝脂。我把他扶进浴缸里,打开喷头,醉鬼终于被热水激得眯起了眼睛,齐整的头发散下来,海草般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我拿浴球一点点给他擦身体,小指偶尔触到他水下的皮肤,觉得摸起来像几匹带褶皱的绸缎。曹志远并不抗拒,他隔着水雾,只是略带迷朦地看着我的手上下游走。 “齐飞宇,”只有水声的浴室里,他带着醉意和迟钝开口,我想是血液循环促使酒精又开始发挥作用,“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很蠢?” 我无言,你都在问些什么问题。 “我的曹局长,”我说,“我怎么会觉得你很蠢?折腾完,赶紧休息吧。” 曹志远听完我的话,爆发出一阵大笑——可我丝毫没觉出可笑之处来。他笑够了,声音渐小,最终竟在脸上垂下两行清泪。我当他终于开始耍酒疯,只是抬手为他擦干眼泪。 “齐飞宇,”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你凑过来点,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我把头侧过去。 曹志远靠过来,把他两片温软的唇贴到了我的嘴上。 我几乎感到耳边传来刺耳的杂音,大脑一片空白,接着身体直觉般地向后倒去,跌到了墙角。我似乎感到我的后脑勺狠狠地磕到了墙壁上,一阵钝痛传来。 真悲哀。 曹志远这时,摇晃着从水中站起来,跨出浴缸,一步、两步,接着蹲下,爬到到我身上,我感到水沾湿了我衬衫的前襟,接着是腰腹和西裤。他一丝不挂地贴着我,热水和皮肤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 “你硬了。”他说。 “你喝醉了。”我说。 他不否认,只是环上我的脖颈,像鸟一样在我的颊上、嘴上轻啄。而我的手毫无自觉地搂住他的腰,把他拉得离我更近,生怕他就这样在后脊生出羽翼,像那只振翅于华表的鹤一样,一去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