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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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爱之人,是万千西歧子民心中的至纯至真的满月,却是独属于我一人的弦月 唯有他会悲悯地亲吻我的暴戾、不安和阴晦 他无人知晓的、残缺不完美的另一面,也只有我见过。 ———— 统帅殷寿,为帝乙次子,其兄殷启受辛帝宠爱,常年居于宫中,相伴君侧。殷寿不比他这位兄长,自幼行军征战,早早便被扔到了军营中过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 初入质子营时,我同另外那些愚蠢而天真的质子一样,像仰望一尊神佛一般尊崇我们这位主帅,当然,仅仅只是未谋面之前。所以说,美好的从来都存在幻想里,当一切回归现实,一切美好的突然就变得比泡沫还要虚浮,痛感则变得格外灵敏。 我们这位曾经的主帅,如今的王,可在阵前冲杀,凭手中长剑以一敌众,练兵布阵他也同样得心应手。费尽心机练就一身武艺,也不敌他那酒囊饭袋的废物兄长在父亲面前舞一舞剑更能讨他欢心。 世人皆传,太子殷启在殿前舞剑时突然失了心智,趁着辛帝心悦沉醉之际一剑刺入了他的心口,濒死的父亲撑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远处,他的另一个儿子闻声顿时从席间起身,脸上掩饰着错愕,眼底写满了冷漠。登时殿中人吓得四处逃散,唯有二殿下殷寿沉着冷静,一下子就牵制住了疯癫的太子。太子弑君,被罚下狱,不久后暴毙。众臣推举殷寿继位,天下共主就此易位。 那日我跪在他面前,身上披着从北地带来的毛裘,我知道动物的皮毛再雍容华贵,也抹不去那股深入骨子里的腥臭味,我来自那个蛮禽横生的地方,也早已沾染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只是我早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我初到这时都快忘了,其他人是十分排斥的。 我偷偷抬头看主帅的表情,瞥见了他连掩饰都徒劳的厌恶和鄙夷。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 这是他第一次见我时对我说的话。我很明显的察觉到,那种出于对同类的厌恶,而不是同病相怜的怜悯。我顿悟,此后在所有人都沉溺于主帅的英明神勇的光辉时,在他们都致力于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的时候,我心中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 蝼蚁才企图并驾齐驱,孤狼向来睥睨悲悯牲生。 我要成为比他更强大的人。 ———— 到了殷商以后不久,我听闻姬发被赐给殷郊做了太子妃,不日也将入商,是为妃,也为质。得知此信,我心中从未如此畅快,仿佛久雨初霁,等不及天亮,我迫不及待想看看姬发脸上的表情。我在北地狩猎时偶遇被狼群落下的狼崽,它还未形成孤傲冷血的心性,或是太过软弱无用才被母狼丢在了这个冰天雪地里,脸上困窘无措的滑稽表情尽收眼底,我猜姬发到时候的样子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什么比见他人失势,曾经光鲜亮丽的人突然一副落水狗模样地出现更能让我欣喜若狂。 前一夜,我坐在营帐外擦我的长剑,旁人说它笨重,不是个乘手的好兵器,我嗤笑,讥讽了那人几句,武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块冰冷的铁器,终在于用它的人如何,若给个伙夫使长剑,最终也只能被当火枪使。自己没用,怨武器做什么? 我向来信奉绝对的力量,也只能从可以切实握在手里的东西身上索求安全感。 苏全孝自以为小心翼翼凑近,奈何我听觉极为灵敏,宽厚的外衣不小心噌到了边上的野草垛子发出了声响,我刻意戏耍他,当作没察觉。他撑着身子坐到了我边上,而后便不再说话。 “什么事?”我见他迟迟不反应,打心底里受不了他这副畏手畏脚的做派。 “无事……方才出营帐外,见你的床铺空着,就……出来看看……” “怎么,怕我逃跑。” 他忙摆手,而后挠了挠头。 “要说逃,怎么说也是我先逃……我见你来了这质子营中,适应得很好。” 哪有什么适应之说,不过是从一个艰苦的环境被扔到了另一个艰苦的环境。 只有从天堂骤然掉进了地狱的人,才有适应这一说。 “你逃了,又能逃到哪去?” 苏全孝被我一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表情有些窘迫。 “你家人既把你送来了这儿,就没想过要你再回去。”我望向他,不带一丝情绪,眼底冷的像北地的寒冬腊月。 “不……母亲和阿姐都盼着我回去呢……” “那你父亲呢?”我穷追不舍,好像要问出我满意的、想要的答案才肯罢休。 “父亲他……大哥英勇,可以依仗。父亲送我来商,也是希望我可以成为像哥哥那样的人,日后也能有用武之地……” 不知是心软了,还是玩腻了这个自欺欺人的游戏,我只回了他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不再出言。 晚风轻轻吹起了地上的草屑,远处的马厩传来了稀疏的嘶鸣。 “明日,西岐的送亲队伍,便要入商了……”苏全孝在一边嘀咕。 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着边际地打探道:“既然是送亲,那西岐一定会来很多人吧……” “王室宗亲成婚,大行迎亲张结之礼是必然的。当初大王还是主帅之时,迎娶东伯侯胞妹姜氏,也是行了大娶之礼的。” “那……可有血亲随行?” 北地的婚姻嫁娶之礼一向粗简,且北地常年苦寒,大娶大摆的行头着实费力繁琐。曾经我在远处遥遥地瞧过一眼,不及我想象中三分。商周的礼数如何我并不清楚,见苏全孝开了这个头,怕是有几分了解。 “会,这是必然。” 闻言,我心中越发生出几分莫名的期许。 “听说,那太子妃是西伯侯的次子,名唤姬发……”苏全孝接着嘀嘀咕咕,无章地甩着手中的狗尾草,“若说贤德,那必然是西岐的世子享誉在外。西伯侯的大儿子姬考,敦厚纯良,文韬武略样样俱佳,要说太子妃的话,怎么也该选这位世子啊……” 我闻言,朝他背上来了一记重拳,打得他措手不及一阵猛咳,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你做什么?” “提醒你,太子妃的人选是大王的意思,旁人不要随意揣度。”我很自然地掩饰心中的不悦,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苏全孝似是委屈,却也不敢出声抱怨。 “不过,听说这位世子极为疼爱他的这位弟弟,他想必也是十分不舍的……” “谁知道这份人人赞颂的爱意,最后会不会变成刺向他人的利箭?” 西岐的和熙之风还未触及商周辽阔的疆域便被兵戈杀伐之气削退了去。 我带着一波迎亲人马早早等在了城外,烈日当头,落在人的面上赤赖赖的,我满脸不耐烦,但是仍昂着头远远眺望着,随行人只当我是寻常的一副瞧不起人做派,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直到一支红绸万仗的送亲队伍出现在视野中,我不禁更加努力地扬了扬下巴,企图看得再清楚几分。 若是他来,应该在众人马之首,他那样的天之骄子,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被挑拣出。 我左右瞧了许久,却没有发现期待的身影。 或是多年未见,已辨不得模样。 直到送亲队伍走近了城门,我都没找到我想要的那个人,心头无端地生出些怒火。回去路上,我自始至终面色不善,随行之人都不敢与我搭腔。 那晚,燕儿新人洞房花烛,而我扔了整个营的衣服给苏全孝去洗。 他怏怏地问我为什么,我威胁他,若是不想挨揍,就乖乖把衣服都洗了。 ———— “我们这位太子把太子妃藏得可真好,这么多天了,连他的人影都没见着。” “到底是太子的人,不用同我们一起住在这臭气熏天的营房中。” 身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言地在背后谈论着这位新来的“质子”,我坐在火堆旁,拿手中的火枪将柴火推进熊熊大火中,另一只手握住酒杯,清酒倒映着天边的弦月,也映出了我半张残缺的脸。 “彪哥,你见过那个姬发吗?” 我一皱眉,面色不善地喝了口酒,瞪了那人一眼。他讪讪地改口,“崇哥,崇哥······” 我抿了抿嘴,脸上带着轻蔑,道:“一个娇滴滴的少爷,受不了苦的主。” 众人闻言皆是哄堂大笑,谋划着来日必将好好戏耍一番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妃。 我于嬉笑声中沉默饮酒,内心揣摩着,若是我将姬发欺负狠了,他是否会哭着去向自己那位哥哥告状,那位哥哥又是否会为了给自己这位弟弟出头,特意赶来殷商?这么想着,心底竟涌现出一丝快意。 商州不日将要举行狩猎之争,我思忖这等好机会,姬发一定按耐不住,便寻了一日转悠到了训练场,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训练场边上的姬发,殷郊离他很近,二人看上去有些许的亲昵。 “呦,这不是我们太子殷郊和······太子妃吗?”我刻意拖长了后面三个字,好叫人听着内心膈应,一边说着一边抱了双臂揣在胸前,嘴角挂上了轻佻的笑容。多年未见,姬发的模样变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眉眼间平添几分稳重和少年郎特有的傲气和不羁。* 姬发没有正眼瞧我,只愤愤地瞥了我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继续挑衅地说道:“姬发,你不是自诩骑射一绝,狩猎之争,你必定是运筹帷幄,摩拳擦掌呢吧。我还等着狩猎大会上同你切磋切磋,领教领教呢。” “啊呀,我最近在马场都没看到你,刚远远听见二位谈话,看神色,太子妃莫不是怕在众人面前露怯,想着临阵脱逃,不参加了?” 与我同来几人纷纷开始哄笑,我一面笑一面拿余光瞧姬发的反应,不成想他自始至终都紧绷着嘴角,只有眉头紧蹙,我知道他已经被激怒了,装得再深沉也无济于事,我只消再激他几句,他马上就会像头豹子一样炸毛跳脚。 “你什么时候听到姬发说不参加了?”我面色一滞,见殷郊往前一步挡住姬发半边身子,“马场人多眼杂,我让他出宫练习,免得有些人不长眼,伤了他。”殷郊带着客套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阴阳怪气。 “新婚燕尔,我好羡慕呐。”我咬咬牙,恨恨的,脸上还是保持着那副轻浮的表情,“没有雪龙驹,你拿什么赢我,姬发?” “姬发。” 众人僵持不下之际,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轻唤。我头皮一阵发麻,只见姬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像林间的梅花鹿,亦或是落着第一缕晨曦的山涧清泉,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欢欣。我木木地转身,看到那人浸没在薄纱一般的夕阳中,牵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走了过来,好像剪碎了光辉装点在身上,他依旧穿着一件杏黄色的斗篷,上面绣着精致的凤凰图纹,领口用一枚帛玉扣着,发冠束得庄正得体,不似我只是将头发随意一捆,也不管是什么形状。当年第一次见他时,便觉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柔恬淡之气,就像西歧的麦子,有股让人安心的淡淡稻食之味。当初离开时他折了几枝放进了我的行囊中让我带回了北地,可惜北地长年累月的苦寒,长不出温和的麦子。多年未见,他更见俊逸沉稳,眉弓深邃了不少,底下却拢了一对含情脉脉如水一般沉静的双眼,却不会教人感到割裂。 姬发喋喋不休地抓着他的大哥念叨不停,他脸上无奈,眼底却依旧温柔。他抬眼,对上我深埋嫉妒与怨怼的眼神。如同固执不化的冰川,突然被浓烈的春光垂怜。我站在原地,用眼神同他叫嚣,无声地抗议,好像一个独自生闷气的顽童。 这世间的小孩儿往往因为撒娇示好才被大人怜爱抱起,我对此嗤之以鼻,我要的是他主动走向我。 然而事实是,神明从来只对那些善于谄媚献殷情的蠢货心软,他情愿被蒙蔽,被欺骗,也不愿睁开另一只眼瞧瞧那些被他遗忘的、日日在他跟前卑微祈求的信徒,所以神明也是蠢蛋。 我欲剜心示忠虔,奈何神佛皆不见。 他被姬发拉走了,临走了却还偏偏对我行了个礼。他对任何人都这般谦逊,这般有礼,但我仍隐隐感觉到,那不过是示于外人的温驯皮囊,却唯独对那个没用的弟弟宠爱到了极致。这么一想,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世间哪有什么纯粹的善?人之初,性本善的言论或许是对的,但人间,狻猊一般的世道,再清白的人丢进去,也绝不可能一尘不染地走出来。 当年只不过匆匆一见,何以让我生出这许多杂念? 可能在那个人眼里,我不过是欺负过他那宝贝的弟弟一个小喽啰,他于我,也不过是千里送别的情分,不过“吾虽非君子,但君当以礼相待”的规矩罢了。鹅毛般轻浮的情谊,扔到北风里不消一刻就被吹散了,谈什么铭记于心。 我已多年没有望过月亮,世人都说月满之时阖家团圆,无家之人看什么月亮,不过徒增伤悲。酒入喉,穿肠过,不敌心凉半分。 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当初被父亲亲口告之送入殷商之时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生如草芥如浮萍,弃之如敝屣,当年我颓唐地瘫坐在殿中,再顾不上狼狈与否,反正我的体面自始至终不过是劝服我自己的说辞,在父亲眼中,在兄长眼里,我从来都是赤裸行走的豺狼,不配同真正的狼群行走在一起。 或许是酒精作祟,我隐隐感到悠扬的笛声被风推着送入了耳朵,我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酒醒,方觉自己并未喝多少。四下张望,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马厩前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立着,打眼一瞧好像同不远处的林木融为一体。 “来的什么人!这么好雅兴。”我惫懒地发问,拖着厚重的尾音,同时夹杂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这礼乐歌舞之事怎么不献到龙德殿前去,质子营中不是马粪烧干后的熏呛味就是男人训练一天后的汗臭味,在这种地方做这般风雅的事,着实是装腔作势。 我并不惧怕来者非善,暴露于眼底的猎物,无异于已经将咽喉袒露在了我的刀下,只要转动手腕,guntang的鲜血便能飞溅到我的脸上。 那人将手中乐器收进袖袍里,从阴影里走到光亮中,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稀松的双眼从酒精的沉迟中苏醒过来,我仰起头,发现天上的星星刚好坠在他的头顶。 “你……你在这做什么?” “我来马厩为雪龙驹梳洗,恰见你独自坐在火堆旁喝酒。” 为什么逗留,又为什么忽然起笛。他皆不提。 “世子殿下还要亲自做这样的粗活。”我语气轻佻,好尽力掩饰住因为惊喜而止不住的颤抖。 “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位,世子?” 我扔了块木头到火里,激起四散的火星。 “姬发叫你大哥,你不就是西岐的世子。”我撇撇嘴,“你一个边陲来的农夫,我记住你做什么?”我心里头想,你不也不记得我,虽说只是当初短暂的一面,但是再见后却只剩下客套的、同生人一般的问候,打心底里还是不痛快。 他笑了笑,我拿余光偷瞧了眼,不出意外未见愠色。 “我还记得你,你是几年前独自骑马来到西岐,想要同姬发比试比试的那个少年,对吗?” 我很快地飞起一记眼神,正正地扫他一眼,而后很快地垂下双眼,嘴角还是朝下的,心里头却暗暗生喜,连带着夜里的鸦叫都没那么让人烦心。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到我胸前那么高呢,几年不见,已经快胜过我了,人也壮实不少,看来在质子营中这些年,训练很辛苦。” 我撇撇嘴,抱怨了句:“若是不苦,谁会把自己最不受宠的儿子送来这儿。” 没想他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对,恰恰是心性最坚强,最勇敢的儿子才会被送来这儿。”他似是怕我不信,片刻后又添了句,“你不是说,你是你父亲最厉害的儿子吗,崇应彪?” 提起往事,我忆起当初是自己虚荣心作祟才会夸下海口,再与今世之时相比,实在让人自愧。 “你把姬发送来这受苦,不心疼?” “不,这正是他的意思。我原打算代他入商,他还不愿意。” 我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姬发做了件像样的事儿。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位弟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他突然说出了我的心思,一时之间让我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若换作他人,我肯定马上就答应了。 “那你可就小看他了。”他接着说,“他虽看着任性冲动,却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好像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就是因为真,才能扛住这世间的恶,所以才不会惧……可能这方面,我还比不上他。” 你有什么东西比不上他的,你可是人人称颂的西岐大公子,曾几何时听到过外人先夸那位二公子的? 玉在先,珏提何? “你刚才吹的,是笛子?” 他有些疑惑,我朝他手中的“长笛”努了努嘴,示意我指的是什么。 “这不是笛子,是篪。笛声清脆,却教人觉得凄怆,相比之下,篪声更为浑厚庄重,我听着更悦耳。” 北地不见丝竹,只有兽皮擂成的大鼓,发出的声音就像暮色迟迟的老翁发出的长吁嗟叹,我从前便不喜欢,听久了如同置身于一个密不透风的湖底,让人喘不上气。 因为错识,我有些挂不住面,“什么笛子什么篪,娇柔做派。” 他并未生气,只是低下头笑笑。 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支麦穗,捧在掌心递给我。 “来的匆忙,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折麦相赠是我们西岐的旧传统,寓意平安顺遂(穗),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谁稀罕。”我嘴硬,心里头却别扭得不行。 他收回手,没有霜打的架势。 “无碍,我回头,补一样给你。” “你并不擅长骑射之术,相比射箭,你更擅长用剑,而姬发与你恰恰相反。” 当年的比试或许他看出了端倪,我虽骑术尚佳,但是弯弓射箭的本事着实排不上道,我只是照着哥哥们的样子效仿,却总也掌握不到精髓。我不是没有求过父亲教我,却被他回了一记厉色的眼神,好像是在斥我好大的胆子。 “你要说什么?”我看不透他。 他嗤笑了一声,道:“我是想说,你们两个别再折磨彼此了,风后善造物布奇阵,力牧有撼动山峦之力却也射的一手好箭,就是二人各司其职才能助黄帝打败炎帝。” “你是在为你弟弟求情吗?”我虽然不懂他说的什么风后力牧,却也大致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是我存心不想接他的茬,“怕我欺负太狠,把他伤了去?” “你们两个,任谁伤了我都会心疼。” 虽说是哄小孩的话语,但对于没尝过甜头的傻小子来说也受用了。 “所以啊,别再同他做对了,可好?”他深沉明亮的双眼,泉渊一样快要将我溺毙了,我略显慌乱地起身,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酒壶。 “休想。” 看似是心情不悦地离开,实则是张皇失措的逃离。 ———— 狩猎之日,从殷商出发的人马排成了长长一列,帆旗互动远远看来像是不同色彩的惊涛骇浪。 姬发原先同我并排走着,被呛了几句以后赶了马上前去同殷郊走在一起。 两个人藏在衣袖里时不时触碰的手背,结结实实落在我的眼底,引得我一阵厌恶,咒骂几声后别来了眼。 我在马厩里喂马,不禁念起曾经在北地陪伴我多年的赤丹。它留在了遥远的北地,留在了我少有可以回想的过去里。 远远地望见姬考朝我走过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走上前,递给我一支金丝玄木打的笄,头上雕了一只小小的虎头,躺在他的掌心里,看着着实精巧。 “我见你头发束得新奇,总是有几根碎发散在脖颈后,便打了这只木笄给你,往后可用这个。” 自己未到弱冠之年就来了商周,在家时也无人细致地为我梳洗过头发,况且我们那里常年行猎,头上和毛发上常沾染动物鲜血,天气冷,风一吹,鲜红的血马上发乌发黑,和头发混为一体,变得硬邦邦的。 他很自然地走过来,把那木笄插到了我用带子随意挽起的发包上,有些满意地笑了笑。 “狩猎的时候,若是头发散了可坏事。”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是本能地推开一切主动亲近自己的关系。想来也是矛盾,明明是生来就渴望温暖的极寒牲畜,但当火焰真的靠近时,第一反应还是害怕躲避。 我摘了那木笄扔在地上,不知下手有多重,却听到了清脆一声回响。扔下一句挑衅后便牵着马大步离开了。 我从阴暗的马厩走向敞亮的狩猎场,心却如暴雨将至前的阴霾苍穹,重到像刚飞过滂沱大雨的鸟雀,再挥不动自己的一对羽翼。我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满眼的失望也好,毫不在意也好,我试想了无数种可能,但越想越遭,到了场上整个人都笼罩在阴霾中,心乱如麻。 瞧着姬发穿了一身玄青色长袍,头顶的毡帽在风中绽开一朵朵明媚的绒花。他笑得满脸明媚,落在我眼里却像针扎一般难受。 “你还真来了?”我佯装漫不经心地靠近,企图挖苦他来给自己寻找点慰藉。 “我有说过我不来吗?”姬发微微昂着头,将弓箭换了只手。 “回头输了,你可别气急败坏,小娇妻。”最后几个字眼刻意提高了声音,还不忘拿一只眼睛睥睨姬发,嘴角挂着比往日里更嚣张的jian笑。 “这话留着说给你自己听吧,莽夫。” 赛事之中,我伏在马背上,眼睛却不受控地不停在场外逗留。慌乱中在人群外看到了那个身影,他同殷郊站在一起,面带浅笑,好像根本没有被刚才的尴尬局面影响,我松了口气,旋即很快便被失落填满。片刻后见他朝殷郊作揖后便离开了训练场,我有些急切地追随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却被熙熙攘攘、花团锦簇的华服剪短,掉在了地上。 姬发屡屡拔得头筹,朝殷郊丢去邀功一般的目光,那蠢顿的太子被挑逗一番登时红透了半张脸。 太阳照亮了二人,满心满眼,像灌了蜜糖一般。我如临风霜的野草,如鲠在喉。 挑了支箭上弓,佯装瞄准远处的一只野兔,却在箭离弦之际忽然转了方向,将箭头朝向了不远处的姬发,松手的时候还是动容,于是偏离了心口。他到底只能待在马上,目标太大,很容易就能被射中。姬发突然吃痛,顿时失去了平衡,惊着了胯下的雪龙驹,场外的殷郊顿时变了脸色,三两下越过围栏冲进了训练场。 比赛无疾而终,殷寿大怒,在大殿之上痛斥我的卑鄙无耻行径。他不似我父亲,父亲仅仅靠外表的暴戾威慑他人,殷寿万人敬仰的外表下,藏着无数张阴晴不定的面孔,他就像山间的险滩,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藏着旎漩,可吞人血rou,毁人心智。我跪在冰冷的大殿中央,两股发颤,一边祈求饶恕一边小心翼翼爬向面前的王,却被他一脚踢在胸口摔出去,背脊撞在殿中的石柱上发出一阵闷响。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般疼痛,喉咙里隐隐可觉腥味,却只能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跌跌撞撞离开龙德殿,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营房外碰到了面色不善的殷郊。他背对着我坐在那,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的剪影,他嘴巴紧抿着,那张神似主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阴鸷的神情。他身体里流着他父亲暴戾冷酷的血液,我知道这是他怎么也扼杀不了的。鬼侯剑在他手里镀上了一层清冷的月光,更显锋冽。我料到他来者不善,虽身上有伤却仍出言挑衅他,他也未与我争执多时便挥剑朝我直直砍来,我抽剑出鞘时牵动了背上的伤,骂他趁人之危,他只道对无耻之人不需要讲什么规矩。两人越打越狠,双眼猩红,尘土飞扬的营帐外清晰可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刀剑相向的清脆声。 入了夜,我和殷郊双双负伤,谁也没占到便宜,他走也不忘讽刺我卑鄙无耻。他离开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返回马厩,见姬发那批雪龙驹乖顺地垂着头,月光落在它身上都怜爱它几分。我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慌乱地在地上寻找今天被我摔掉的木笄,顾不上地上的粮草刮蹭手指,每个角落都寻不到,胸口便开始猛烈地起伏,今日好像犯了太岁一般,所有事都不尽人意,我狠狠地踹了一脚马厩的木门,腐朽的门框登时变了形。 看守马厩的下人 闻声被吓得一阵机灵,从睡梦中猛然惊醒,鞋袜还未穿戴整齐就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见我脸色实在难看,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 我气急了四下张望,见门口的两个马棚里空着,找了个由头开口:“那两匹马呢?” 小厮连连鞠躬,感觉头都快栽到地里。 “太子套了两匹马,送西歧世子返程了……” 风吹动了马厩旁的槐树,窸窣抖落了一地的花瓣,我的头发偏偏在这一刻散了,零零落落地环抱了星点的槐花。 他走了。 ———— 我把人从马背上一把揽下后抗在肩头,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那门无端承受了不速之客的恨意,无辜委屈地发出陈旧的吱噶声。 肩上那人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且身量不小,饶是我在质子营中常年受训,再加上一路追赶,身上的伤口好像被呼啸而过的风撕开了一个口子,传来一阵阵的锥骨之痛,长时间下来也觉得吃力。我有些急躁地扯下他身上的麻袋,动作太过粗鲁磨蹭到了他的脸,他吃痛皱了皱眉,屋中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灯油都快燃尽了,濒死之际最后再热烈地舞动破碎的身躯,我背对着他,整个人掩在暮色中看不清脸色,散落的头发方才一路过来被吹乱了,像个披头散发的索命鬼站在他面前,我能清楚地端详他脸上一点一滴细微的情绪变化,这让我无比享受。 我回想这些天吃的种种亏,手上动作变得越发粗暴无礼起来,将他的手反剪在背后一把推到了硬邦邦的床上,紧接着欺身过去将一条腿挤到他的双腿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慢慢浮现的惊惧,这无异是刺在我经脉里的兴奋剂。他的发冠已经歪斜,牵着发丝歪歪扭扭地挂在头上,我索性将它扯了去,让一头乌黑的长发落下,到底是出生尊贵的世子,他的头发从我的指尖溜过去,无意间徘徊在我布满薄茧的掌心,丝绸都不敌。 我埋下头在他的颈窝之间,像一头面对鲜嫩rou食,流着涎水,眼里冒着贪婪绿光的野狗。我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拘谨,却并不想停下动作,将他有所挣扎的双手按在了身下。我虽然常常轻浮言语地挑逗姬发,但真要说起那事我也是一窍不通的,我活到如今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女人,从前宫中的婢女见了我往往都躲着走,进了质子营后更别提。可如今眼前这个人不是女人,而是一个成年男子,我也只是本能地想要侵占他身上我所能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食髓知味后,我将脸凑到了他的唇边,见他紧绷的唇线,愈发想要撬开那道柔软的防线。 刚想动作,他突然发作,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束缚,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记反剪,折了手腕压在了床上,他没做太久停留,很快起身离开找了根绳子将我捆了起来。 我惊愕地看他,没成想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翩翩公子能有这般身手,能三两下就从我手底下挣脱开来已是不易,即便我负伤,方才同殷郊交手也没少让他挂彩。可是这个看上去羸弱的男人不仅不费吹灰之力就摆脱了我,反手便将我制服,一切动作行云流水般。 “若是被欲望所驱使,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他看来着实是被我给激怒了,语气中夹杂着质问的语气。 “我就是禽兽,你没说错。”我不气反笑,摆出平常那副没心肝的模样,想着进一步惹恼他。 他良久都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将散乱的头发重新盘好后站在我边上静静地看我。反倒是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我浑身难受,如芒刺背。 “你以为我深夜出城将你虏来,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做那些苟且之事,我的世子殿下。”我说得越来越放肆,企图用污言秽语逼退他克制清醒的壁垒,我要看他像刚才那般衣衫散乱,绝望得好像一头濒死的麋鹿,甚至更加。 他的脸上还是透着一丝潮红,不知是刚才在袋子里憋久了还是被某人逼迫留下的。我正欲再度出演挑衅,却见他眼皮沉沉地煽动了两下后脚下一软朝地上倒去。见到这阵仗我也顿时慌不择路,一激动失去平衡跌下了床,脑袋重重磕在了床角,还不忘肩头砸了下昏倒在地的姬考,不知是不是因为吃痛,他的眉头皱着,脸色甚是难看。幸亏他绑得不结实,我挣扎几番绳结便松了,因为太着急,跪在了他的身前。用手心摸了摸他guntang的脸颊,再用手背贴上额头,而后面露难色,坏了,我自己从未照顾过人,更别提是生病的人。 姬考病中昏迷地厉害,眉头一直紧紧皱着,嘴巴却始终绷着,好像憋着一股倔劲怎么也松不得。我听说那些烧的厉害的人梦里总会低喃身上难受什么的,但姬考他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好想知道身边的人并非善类,所以警觉着最后一根防线不敢卸下防备。 这屋子是我几年前发现的。平日里也是荒着,什么都紧缺。 我出门上马,去几里开外的静湖打水,离开前有些粗笨地替他捻了被角,发现他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被浸湿了,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可是深更半夜的我又上哪去找新的换洗衣物,我萌生出把他送回去的念头,但是很快又打消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猎物,怎么可能轻易放回去,即便要放,也不可能放一个完整的回去。 那日不知折腾了多久,我凭着仅有的记忆,给烧得浑身guntang的姬考擦了身子,他身上皮肤白嫩,粗糙的里布一擦就留下红色的印记,我只当他是细皮嫩rou,没想过是自己手劲太大。而后笨手笨脚地褪去了他的里衣脱了自己的给他换上。直到疲累感彻底侵蚀了我的筋骨,我累的顾不及背上的伤痛,趴在床边沉沉睡了过去。 那日我出门打猎,想着多日未开荤腥,最后回来时却空提着一张弓进了屋,见姬考已经醒了,虚虚地靠在床上。 其实我有些不愿面对醒来后的他,想起他昏迷前我对他做的那些事,按我的个性,我从不会为自己的过往行径挂心挂肠,做了便是做了,若对方心有不甘,我大可以用蛮力将他制服。 但我总不能对面前这个人拳脚相向。 他看了我一眼,再看了一眼我空荡荡的左手。 “有变故?”他的声音还是沉沉的,像掺杂了砂砾的玉器。 他仿佛睡了一觉便忘却了那件让他难堪的事。 “没有,打到了几只野兔,只是归途中,被路边一群乞丐抢了去。” 他的眼神明显就是不信的,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我越想越觉得自己都无法信服这个不过心的理由。 “好吧,是我给他们的······” “为什么这样做?”伯邑考望着我的眼睛,表情平静如水,却好似将我看穿。 “因为······若是换作姬发,他就会这么做······”念在他大病初愈,我罕见地说了软话,不自觉地在讨他欢心。 狩猎之争结束,返回朝歌的路上,我左右打量路旁跪拜的平民,大多瘦的骨瘦如柴,面色饥黄。一个满脸泥垢的男孩儿抬头怯怯地看我,目光钉在了我挂在鞍上的野兔。我把手伸了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只见姬发解了一只肥硕的野鸡丢在了一个小女孩跟前,姬发回头望了望她,恰好对上那女孩感激的目光。 “比赛可是论数给赏的,你是不是傻?”我心里不是滋味,出言嘲讽他。 姬发不以为然,只丢给我一句“你懂什么”后头也不回地骑马走到了前面,同殷郊一并。 我心里头坠坠的,有什么东西明显刺痛了我。少时在家,同父兄一起打猎回来,因为几只施舍给乞儿的猎物遭到了哥哥们的嘲笑。 到底是同类间最能惺惺相惜,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他是他,你是你。”他虽病着,说话的声音却依旧如钟鸣般沉稳。 “可他······他才是你的弟弟。”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当年第一次见我那般。脸上还是带着病色,人也轻减不少,“你亦是我的弟弟。”他并未停留,很快便收回了手,“你不喜欢这般,我险些忘了。”* “我并不讨厌。”我急忙辩解,当年因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所造成的误会,成了这些年来难以弥补的一个缺憾。 伯邑考坐在我身边,双眼如同波澜不惊的湖,他天生就是块美玉,又自幼受雕琢,我自觉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词用来形容他或许都不为过,这么一想又觉得过分矫情,我也只会在心里感慨。 他就像细水一般短暂流过我崎岖波折的人生,又似和曦的晨曦给了我鲜有的一些光辉和温暖,却随时都会溜走。我虽内心惴惴不安,却也幻想过,不如就将他这么强行留在自己身边吧,就一辈子。 回想不久之后,我与他最后的那番对话。 “我送你回西岐吧。”我虽不情愿,但还是开了口,但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便觉后悔不已。 没成想,他竟无奈的笑笑,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西岐太远,我回不去了。” 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一味苍白地说服自己,伯邑考他不愿离开,也不愿回去。 他将腰间的那枚玉环摘下递给了我。 “此环,是父亲赠予我们兄弟二人。“环”亦为“还”,为在外游子平安还家的意思。” 我心口隐隐做痛,“你可还西歧,那自始至终都是你的家。可我的家在哪,又该还到何处?” “那便还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