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十三)(十四)
今世(十三)(十四)
一 其实萧定权在门外窸窸窣窣的时候,卢世瑜就已经醒了。 他独居多年,对房间里的声音很是敏感。 卢世瑜本想站起来开门的时候,听见对面已经打开的书房门又关上的声音。 他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出这道卧室门。 于是他背靠在门上,心里嘲笑自己,在自己家还像个听墙根的人一样。 都是因为萧定权。 很快又听见了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开关鞋柜的声音,然后开门,关门。 然后屋子里一片寂静。 床头的手机亮了。 卢世瑜走过去,屏幕上是萧定权的两条消息。 “感谢老师昨晚照顾,学生先回去了” “明天学校见。ps.老师下次下手轻点吧,真的好疼” 卢世瑜正看着的时候,又来了一条。 是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表情包。 卢世瑜再一次被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灭了手机。 可不能这个时候回复,不然就暴露自己已经醒来却没出卧室看他一眼的事实了。 卢世瑜慢条斯理的打开卧室门,洗漱,吃早餐,换衣服,拿起公文包。 出门上班前一刻,才回了他一条。 “好好休息。” 二 “好好休息。” 萧定权看见了。本来两个人的对话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不过萧定权真想回他一个微笑表情。 反正卢老师大概也不知道微笑表情是什么意思。 休息当然是难得的好事,但最好不要是趴在床上敷着冰袋休息。 那一点也不好。 想着这件事的人,此刻就正敷着冰袋在床上趴着,顺便通过笔记本电脑向奔月杯的官方委员会提交了退赛申请,在退赛原因一栏选择了个人原因。 进行了一通瞎编乱造。包括,身体不适。 这可不是假话。萧定权暗自腹诽。而且还是外力造成的身体不适。 奖委组的自动回复上写着,您的申请已收到,我们将在三至五个工作日内给出结果。 至于要怎么给当初鼓励他参赛的喻青老师解释,萧定权挠了挠头。 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好了哎呀。这不纯纯真话!再说,喻青老师应该只会复杂地看他一眼,然后说:“好吧,你自己做的决定你自己负责任就行。” 除了语气一般不太善良,其他都没有大问题。 那幅红梅残雪图仍然铺在他公寓中间的小桌上,他暂时不想为没必要的东西额外活动身体,也就懒得去管。 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比如,钱。 给刘崇义的赔偿从萧定权的账上划走了。 很大一笔钱。不仅包圆了他上次项目的回报,还从他的存款里另抽了一部分。 至于道歉信,白姐看在那个什么什么楼的面子上,找了一个模板给他改了改,只需要签字画押就行。 几个简单的cao作,麻烦事正式结束。只剩下萧定权对着自己的银行卡余额眼前发黑,觉得今年怕是不能回家过年。 会被笑死。 想起萧定棠那张欠儿脸都觉得晦气,偏偏这晦气人就是挣的比他多。 萧定权默默的叹了口气。 本来按说,这笔赔偿里面也有宋成志的一部分,至少宋成志要承担一个次要责任。萧定权是主谋,那宋成志就是共犯。 但咨询过白桦以后,经过一些文书手续,萧定权把这次事件的全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行走江湖,靠的是一个义字。 可惜义字不是凭嘴说说,而是真金白银。 再加上已经付给白姐的律师费和还没带白姐去兑现的那个什么什么楼,萧定权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找点活干了,不然,生活难以为续。 做喻老师的博士生,一般是不会缺项目的,但最近情况特殊,因为快过年了。老师做的都是长期项目,有师兄师姐一路跟着,年关之前正临近收尾。这个时候想去分一杯羹,不太现实。 这条路肯定走不通。 ……但这个年要怎么过呢? 没钱可不好过年。 三 萧定权在为钱发愁的时候,卢世瑜正在为自己门下的期末考核发愁。 当初说萧定权如果在自己门下,就会把他扫地出门的话,卢世瑜现在要重新考虑了。 卢世瑜的博士组一片惨状。 看着那两个比萧定权还更大一些的孩子惶恐不安的样子,卢世瑜就一阵头疼。 他最后说,如果学了一个学期下来你们就这点长进,那我觉得你们这个博士也没必要读下去了,不如把名额留给合适的人。 然后叫他们回去赶紧改,连看也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当导师当久了,人是真的容易脾气暴躁。 毕竟在研究生眼里看起来呕心沥血的东西,在导师看来可能就是一堆垃圾。 导师还得负责把这堆垃圾改到勉强能看的地步。 虽然扎心,但是句句属实。 午休的时候,卢世瑜收到了消息,有一位老朋友要在市博物馆做一个古代文化艺术展,想请卢世瑜去做顾问,刚好这一周开始。朋友还以为卢博导临近寒假,应该已经忙过了,卢世瑜只能苦笑一声。 朋友还说,如果你来不了的话,找你的学生来也行,Q大博士生的水准我还是信得过的。 卢世瑜想了想自己门下的孩子,略微有点尴尬的想,你信得过,我可能不太信得过。 然而思绪飘飘忽忽,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萧定权身上。 这个学生呢?嗯,基础知识牢固,也能随机应变,办个展应该不成问题……然后就想到了昨天那一顿戒尺。 让他这两天去工作未免太残忍了吧。 不过国画系的博士生还有好几人,广义上,都算卢世瑜的学生。于是他回复朋友说,我帮你物色物色,明天答复你。 四 萧定权的假期就在家里趴着敷了一天。 至少皮外伤都已经结痂了,只是淤青面积较大,走路的时候牵牵扯扯依然会疼。晚上忍着痛去洗了澡,热水淋上去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第二天把自己收拾利索去上学了。 今天有卢世瑜的本学期最后一堂课。他竭力在老师面前表现得正常一点,但是在长桌旁边的硬椅子上坐下的时候,还是动作缓慢,表情扭曲,落座的一瞬间,从鼻腔里闷哼了一声。 真的痛。 旁边的同学还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只能说,前两天锻炼过头了,腿抽筋。 他的位置离老师不远,他相信卢世瑜一定听见了这句话。卢世瑜听见了,然后打开电脑文件准备上课,表情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萧定权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人,真是无情。 书法学的课程结束,上传自己的学科论文,萧定权今天的课也全部上完了。出于某种小心思,等到身边的同学全部离开教室之后,他才慢吞吞的收拾准备回家。倒也没指望跟老师说什么,可能是有话想说的,但是没想好。 卢世瑜却先开口了。眼睛依然停在电脑上,一边沉迷于工作,一边说, “要我送你回家吗?” 萧定权愣了一下:“老师下午不上班吗?” “先送你,下午我再过来。” 五 就这么跟着卢世瑜上了车。 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贴心的放了一个软垫,比学校的硬椅子好多了,他难得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怎么样,好点了吗。” 卢世瑜一边开车,一边头也不回的问。 萧定权心情复杂的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不太好。” 这三个语调凄凉的字,表达了很多难以言传的痛苦。 “回去好好休息,多趴着,别乱动。” 卢世瑜说。 萧定权轻轻嗯了一声,一边想,说的真是轻松,明明始作俑者就是你。 “过几天就放假了,把这几天熬过去就好。” 听到放假,萧定权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快放假了,离年关越来越近,想找事情做恐怕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当即决定抓住眼前的机会。 “老师。” “嗯?” “你最近有项目需要帮忙吗?” 卢世瑜有点惊讶。萧小公子跟他这么久,还从没主动和他提过工作的事。 “我最近有点缺钱。”萧定权坦然的承认了,“喻老师的项目都有师兄师姐在跟了。老师最近如果有什么项目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要是没有,我就等放假之后再去找找了。” 他揉了揉鼻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快过年了,也不好找。”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 “项目没有,工作倒是刚好有一个,朋友在市博物馆有个展览。” 卢世瑜扫了他一眼,有点踌躇: “不过你现在……能去工作吗?” 萧定权知道老师在担心什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我没事。老师放心吧,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第二天就能上岗的工作他真的太需要了。 六 萧定权就这样做了展览顾问。 老板姓李,是一位艺术经纪人。办艺术展的目的除了推广传统文化、促进交流学习,也希望能卖出一些周边产品,甚至带动一条新产业链,所以这个展算得上是一次商业试水。 他和李老板沟通好,放假前这几天,可以上完课再去现场。 幸好项目才刚刚开始,工作量不大。就文化艺术顾问的工作而言,策展和办展并不属于他的业务范围,他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对展品内容和展厅环境设计进行考察,确定它们是否符合主题。 比如这一次展览的主题是“魏晋南北朝宫廷艺术”,所以展品的制式、纹样、设计都要符合历史时期,宋代才出现的玳瑁瓷器就不应该混入其中。 诸如此类。 李老板是一位大人物,这次展出所用的很多作品都是文物和真迹。当然,作为Q大国画系的博士生,25岁的萧定权已经见识过很多大人物,也见过数不胜数的真迹。 李老板的文化艺术顾问正需要这种见多识广,形容笃定的人才担任,因此对萧定权相当满意。 萧定权想的是,挺好,这样就有钱过年了。 七 因此萧定权这一学期最后一周的生活,基本保持了上午上课,下午上班,晚上回去……养养伤,的生活节律。 因为每天在展厅里走来走去,检查展品、参加会议、监督修改等等,活动量都不小的原因,伤好起来也慢。 偶尔晚上碰到伤处被疼醒的时候,萧定权会心怀怨念的打开卢世瑜的微信界面,悄悄在输入框里放几个愤怒的表情。 然后又删除。 再百无聊赖的刷一刷卢世瑜的朋友圈。朋友圈里全是学校下达的任务,各种Q大的宣传和招生信息等等,即使这些他也很少发,一年一两次。 好像除了死皮赖脸的腻到他身边去,没有任何其他途径能够撬开这个人厚重的外壳,像玉石一样圆融、坚硬又得体。 停在空空如也的聊天页面,萧定权捏着手机就这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聊天界面上多了好几条…… “你拍了拍老师” 萧定权:…… 八 信男愿吃斋念佛请微信取消掉“拍一拍”这种鬼东西,谢谢您。 九 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课程在一如既往的平淡中结束了。博士生作为一个高龄低收入群体,除了项目顺利收尾的人露出轻松笑容以外,其他人多半还要回家后继续赶工,根本没有一点放寒假的轻松氛围。 为假期欢欣鼓舞的年纪早就已经过去了,成年人还是多想想怎么多挣点钱好好过个年。 萧顾问也一如往常,下课后来到市博物馆,参与展览的准备工作,顺便告诉老板他以后可以全职上班了。 没想到去找李老板的时候,卢世瑜竟然也在。 他开门就愣在了原地。 李老板热情的招呼他过来,和卢世瑜一通熟络的寒暄,告诉卢世瑜你的学生又伶俐又踏实,事情做得我可放心了,云云。 卢世瑜也笑着回应,说我给你物色的人选不错吧。语气里有着少见的怡然自得,看来两人真的是多年的老友,整个场子里尴尬的只有萧定权一个人。 拜托,他本来只是想跟老板说一声自己可以上全职班了而已。 十 黄昏将至。结束工作的萧定权走出博物馆大门,发现卢世瑜竟然还在等他。 那场只有他一个人尴尬的寒暄结束之后,他照常投入工作,还以为老师早已经走了,不然,老板难道不应该让自己带老师去看看展览的情况吗。 刚还在工作中气定神闲一个一个解决麻烦的萧顾问,忽然就有点不知所措了起来。 挠了挠鬓角。 “老师今天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我推荐的学生合不合老李的心意啊。” 卢世瑜语带调侃,看起来心情不错。 老李确实想让萧定权带卢世瑜去看看展览准备的情况,是卢世瑜拒绝了。他说我都把心尖上的学生交给你了,你给了他工作就要信任他,别搞得我像个监工似的。等你的展览搞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再来给你看看就是,不用让他知道。 然后他就在老李的办公室蹭了一下午的咖啡和空调。老李说你又不给我帮忙还给我这赖着呢,卢世瑜说我等我学生,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老李懒得跟他贫,摆了摆手,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了,还没见你对哪个学生这么上心过,你不是监他工来了,你是来警告我这个老江湖别欺负你家孩子吧。 那倒没有。卢世瑜淡定地说,我学生聪明着呢,不是谁都能欺负得了的。 云云。 以上对话都发生在萧定权不知道的地方。 十一 “老师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老李那坐着,算不上等你。” “我刚去汇报,怎么没见到老师。” 卢世瑜笑了笑。当然是为了不让你尴尬,所以提前一步撤走了,去了大门外面。 有一说一,大门外还挺冷的,幸好萧定权出来得快。 “刚才有点事,提前出来了。” “那现在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于是萧定权上前几步,和卢世瑜并肩走在一起。 太阳西沉,美丽的晚霞再一次遍布天空。橙色和红色的光辉下,每天见到的日常景色似乎都盖上了一层美好滤镜。 萧定权有点紧张。 “你昨天晚上有事找我吗。” 卢世瑜的语气很平常,萧定权则感觉两眼一黑。果然是因为这个。 他再次在心里暗骂微信拍一拍这个小可爱功能。 “没有,老师,我那是……手机故障。” 随口瞎掰的。他自己也不信。 “哦。”卢世瑜点点头。“还疼吗?” “……” 真的要这么直接吗。萧定权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可能是被晚霞照的吧。为什么老师就从来不会害羞?不管他是打直球的那个,还是被老师一个直球打过来,怎么害羞的总是他? 要命哦。萧定权觉得自己可能得离这个人远一点。 “……疼。” 但他还是说了实话。距离那顿戒尺才过去四五天,每天又上学又工作的,哪能不疼。 他才不要在老师面前假装坚强呢,再疼不也是你打的。 “不过、比前几天好多了。” 至少应该不会再在睡觉的时候被疼醒然后莫名其妙发了六个拍一拍了。 应该吧。 “那就好。” 卢世瑜淡淡地说。 十二 忽然就没有人说话了。 入了腊月,皇城根上多了许多庆祝新年的痕迹。行道树上开始挂上了红灯笼,路灯下面也挂。道路两旁的商店橱窗贴了一些大红色的窗花,春节打折的标语变得随处可见。 在市博物馆这条路上,下班的人并不多。偶尔有自行车按着铃铛从旁边经过,还有吃过饭的老人牵着小孩子出来遛弯,三两幼儿发出吵闹的笑声。时不时的,能听见头顶飞过的鸟鸣,也不知道这些不向往南方的小生命要怎么度过这个寒冬。 起风了,但萧定权并不觉得冷。 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是地铁站。不到十五分钟的车程,就可以回到萧定权的小狗窝。如果在前面的路口右拐,那就需要步行二十分钟,然后进入一条小巷,绕迷宫似的七拐八拐,就能找到卢老师的家。 他已经十分的熟悉那个七拐八拐的迷宫应该怎么走。 但两人没有一句交谈,十分默契的,直行通过路口。 与渐渐暗沉的晚霞,慢慢凉下去的夜风,和逐渐亮起来的路灯为伴,走到了地铁站的入口。 萧定权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老师。 卢世瑜也回看他。 对视几秒,萧定权还是先垂下了目光,视线落在老师整整齐齐的衣领上。一根细小的白色羽绒沾在上面,萧定权有点想伸手去摘掉它,但又想了想,还是作罢。 “老师会来看展览吗?” 他最终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天色渐暗了,卢世瑜看不清他的表情。 “会。” 卢世瑜也只是这样的回答道。 黑暗尚未来临。深紫色天幕下,城市的霓虹闪烁,正是一番好光景。 晚霞来了又去,身边的一切仍然美好。 或许美好的不是晚霞带来的滤镜,而是与身边这个人走在一起。 走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 萧定权上前两步,与老师拥抱。 一个短而浅的拥抱。 于短暂告别之际,于晦暗暮色之中。 (未完待续) ———————————————————————— 《今世(十四)》 一 随着萧定权的背影在电梯上逐渐变小,关于“我到底在干什么”的疑问,也从卢世瑜的心底冒了出来, 就这样吗? 如果只是为了说一句“那就好”,其实没必要在老李的办公室赖着不走,整整等他一个下午。 下班的时候过来接他一下就好了,不是吗。 真的是去警告老李不许欺负学生的?也不是。老李不是那种人,更何况有他推荐过去的面子。 那—— 我这是干嘛来了呢。 搜遍脑海里那些古今中外的典籍,好像也没有哪一本讲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莫名的想起李易安所写的婉约句。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顶着婉约之名的词句,倒是如此不委婉的直白。 李易安所生的年代,一封锦书要辗转数月才能抵达所寄之人手中。今天的人,却只消按下发送键,就能让天涯远隔的人立刻看见自己心意。 或许正因为如此,分明人与人之间只有方寸距离,一盏霓虹,两尺砖路,又好像是天涯远隔。 宁可对着空空的聊天界面,握着手机睡一晚上的人,和明明等了一个下午,也轻描淡写不愿意透露一句的人,到底谁更不坦诚。 难说。 二 但,总有人会想要更勇敢一点。 卢世瑜回到家后,才看到一连串的未读消息。 来自萧定权。 “老师,昨晚那个拍一拍是因为” “我睡觉不小心压到了...然后疼醒了” “就想给您发消息” “但不知道发什么?就睡着了” “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小心点到的” “刚才我不好意思说” “还有...?老师以后有时间的话” “可以常来和我一起下班(^▽^)” “今天能见到老师,很开心。”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狗狗表情。 三 卢世瑜不自觉就笑了,心软的一塌糊涂。 要问自己来干什么了,真的难回答。 但是,能看到这些话,就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有什么重要的。 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既是风动,又是幡动,也是心动。 四 “好。” 卢世瑜回了这个字,外加一个“摸摸”的表情。 一只淡黄色的猫咪,遥遥的伸出前爪,一脸严肃。 五 萧定权收到回复,心情明朗的弯起嘴角,莫名觉得这猫和老师长得还挺相似。 奔月杯的处理结果下来了,当然是同意他退赛,还根据他的请求,把那幅裱好的《红梅残雪》也一起给他寄了回来。物流很快,今天刚好送到。 他在墙上找了个空位,把它挂了起来。 抛开奔月杯带来的麻烦事不谈,萧定权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张画。它恣意张扬。作这幅画的人,知道自己并不为一个小小奖杯所困扰,比履历上的奖项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告诉他,画不应当为拿奖而作,而是要传达自己心意,表述自己情感,如此才有气韵的,那个人。 这是因他点拨才有的画作,所以格外珍贵。 至于另一幅笔斟墨酌的《红梅残雪》,萧定权把它卷一卷,放书架里去了。先前想着要扔了它什么的,都是气话。比赛出了什么问题,是人的事,与画无关。以创作为生的人,应当怜爱作品,这是萧定权早就懂得的道理。 梳洗完毕,萧定权打开手机,准备随便刷一刷就睡觉的时候,一个新推送跳出来。 “奔月杯”又上热搜了。 六 两位备受关注的选手,萧定权和刘崇义,不约而同选择了退赛。 奔月杯官方临时发布公告,决赛取消,半决赛排名第二的选手林琴直接拿下奖杯。 下面的评论一水儿都是: “太离谱了。” “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么潦草收尾。” “我们还想看决赛现场作画呢!” 主办方的处理方式不合常理。一般来讲,有选手退赛,名额会按照上一场比赛的排名结果顺延下去,邀请半决赛第四、第五名的参赛选手与林琴同台竞技。但奔月杯这个态度,摆明了就是想赶紧了结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网友们不买账的原因。已经有人在论坛开贴,扒奔月杯的黑幕,全网疯传。至于自己的名字在不在其中,萧定权已经不太在意了。 反正舆论继续发酵下去,奔月杯的名声必然保不住。 萧定权倒是挺满意的。这种谁也别想好过的结局,还算不错。 他给骂奔月杯的评论默默点了个赞。 然后细细想来,这么着急把这件事情盖过去,说明刘崇义和佟毓干的那些事,奔月集团未必不知情。既然这样,说他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算错。有种就出来解释解释啊。 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萧定权睡了个好觉。 七 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好觉。 因为第二天,他的心情就从平缓的山坡跌到了谷底。 原因是,他去了一趟萧氏集团总部。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爸爸喜欢的某家铺子的限定糕点被萧定权这个剁手人给抢到了,开开心心的给爸爸送去。 那会儿正是午休时间,他去的时候,董事会议刚刚结束。 拎着糕点盒子等电梯的他,就在楼道里遇见了一个人。 震惊程度不亚于撞见了鬼。 她倒是坦坦荡荡的走过来,摘下墨镜,向着萧定权伸出一只手: “小萧公子,久仰大名,幸会。” 佟毓。 八 “什么情况啊?!” 撞见了鬼的萧定权惊魂未定的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父亲,脸色十分不好。 “老爹,你可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今天这道门儿我可不出去了。” 九 后来他当然还是出去了。 魏晋南北朝宫廷艺术展的展览顾问,下午照常上工,没有缺席。 十 Q大的学生们放假了,老师们可没有放假。卢博导也不例外。一学期的收尾工作总是很繁重,开了很多会议,写了很多报告材料,合上笔盖的时候,窗外已经全黑了。 终于加完班的卢世瑜舒了一口气,拿上外套,关灯,走出办公室。 看见门口蹲着发呆的那个人影,他微怔了几秒。 然后默默的穿上外套,向萧定权伸出一只手来: “你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等很久了吧。” “……还好。” 萧定权抓住老师的手,站起身。 他确实是临时决定要来接老师下班的。不,也不算是为了接老师下班,纯粹就是想见他。 看着那小孩怏怏不快的脸色,知道他一定又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急着赶来找他,辛苦工作了一天的卢世瑜并没有任何不悦之感,牵着萧定权的手没有松开,就这么慢悠悠的向着停车场走去。 当然不是十指相扣的那种牵,而是掌心相扣。萧定权略微落后半步,右手牵在卢世瑜左手的掌心里,莫名有种小时候家长来接他放学的感觉。 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好像都在这一刻缓解了,他悄悄握紧了老师的手。 “今天又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这句话也问的好像个家长哦。和老师一起走在Q大的夜色里,萧定权悄无声息的笑了笑。 “有。有好多事。” 十一 比如说,萧珉卖了集团30%的股份给佟毓。 这是佟毓今天出现在公司的原因。那时候董事会议刚刚结束,萧定权碰到的正是开完会的佟董,她现在是整个集团上下除了萧珉以外最大的股东。 至于为什么。 “这是和谈的结果。”父亲说。“我已经尽力保住我能保住的一切了。” 换言之,佟家没有直接把他从总裁的位置上踢下去,算是仁至义尽了。 萧珉其实知道,为什么他背叛合作伙伴把佟毓送了进去,佟家却没有来找他麻烦。因为他活着比死了利用价值更大。萧氏集团是一张好牌,既然佟毓和萧珉已经有了这种死也洗不干净的渊源,那佟家当然不能白白浪费女儿的努力。 她出来了,是来讨债的,这次背后有家族撑腰。 父亲还说,她知道的事情比你以为的更多。佟毓恢复自由身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萧珉从一开始的万般戒备,到后来逐渐松懈,再到几乎忘了这回事的时候,佟毓精准的找到了下手之处。她为什么挑萧定权下手,恰恰是因为萧定权是萧家人里面履历最清白,个性最保守的一个。 “你哥哥们以前干过些什么荒唐事,她全都知道,而且手里也全都有证据。” 这句话应该还有后半句。萧定权猜,后半句估计是,父亲带着萧氏打下江山的这些年,采用了哪些非常规手段,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佟毓也都知道。证据,大概就握在佟家手里。 这一年,佟毓可一天都没有松懈过。 十二 一边开车一边听着萧定权叙述事情经过的卢世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定权诧异的看他一眼,十分不爽。 “老师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天行有常啊。” 萧定权被这句“天行有常”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卢世瑜语气平淡的问。 “很不爽的想法。”萧定权的牙咬得咯吱咯吱,“这个女的之前对我又威逼利诱,又欺骗我,居然就这么成了我们家公司的第二大股东。让我觉得我真是……白给这些人戏弄了。” 如果他当时真的信了她的话,如她所说的一样,去拿下她手里的“决赛题目”,去帮她“扳倒奔月集团”……他可不敢想现在事情会是什么样子。 卢世瑜勾了勾嘴角,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 “那,你打算怎么做?” 空气安静了几秒,萧定权仰躺在副驾驶座位上,深深叹了口气。 “我打算接受现实。” 萧定权认命的说。 十三 这是和谈的结果。父亲再次对他强调说。 当时让萧珉做选择的那位大人物早就不庇护他了,倒不如说,还真是巧妙地选在了佟毓出来前的那段日子,慢慢跟萧珉断了联系。佟毓进去四年,少了这么个威胁,这四年里,那位大人物想要的东西早有人双手奉上。至于萧珉,当时是用来制衡佟家的挡箭牌,至于现在,就是个弃卒罢了。 那位大人弃若敝履的萧氏,也就只有伤了元气的佟家还视若珍宝。 不过,萧珉还是要庆幸自己,若是这几年连萧氏集团也没撑下来,成了百无一用的废子,下场恐怕比现在难看多了。 至于萧定权。其实这一切和萧定权都没多大关系。他清清白白,没有二世子弟的纨绔作风,也就没什么能让人拿捏的,更何况,他已经长大成人,从原生家庭独立出去。他不是企业家,他是艺术家,凭本事吃饭。萧公子的头衔并不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当然也就不必为家里的事情负什么责任,也没这个能力。 他只是单纯的不——爽——而——已—— “太子殿下,”卢世瑜忍着笑调侃道,“君王宽仁大度,才能使天下归心,臣多年以前就教过殿下了。” “老师别取笑我了,不好笑。”萧定权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耷拉着脸,不买账。“我早就不是太子殿下了。” “没有取笑你。” 卢世瑜温和的说。车在路边停下来,卢世瑜拉好手刹,解下安全带,然后非常自然的伸手揉了揉萧定权的头。 “殿下今世虽然不是君王,却比许多君王更德才兼备,孝义两全。”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听到老师真心实意的夸奖,炸毛的小猫脸色泛红,偏过了头看向窗外。 卢世瑜适时的收回了手。 “所以,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十四 车停在了萧定权每天工作的地方。 隔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市博物馆。 市博物馆周边的绿化非常丰富,不远处就是一条河道。夜色渐深,行人稀少,两人沿着结冰的河边慢慢走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卢世瑜先开口。 “定权,你可还记得南齐武帝萧赜。”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萧定权想。他如今日复一日都在和魏晋南北朝的历史打交道。 “萧赜是一位明君。推行廉政,厉行节俭,还曾经试图对南齐人民的户籍乱象进行整顿,不过失败了。” 萧定权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了这位帝王的一生。 “说的不错。那你一定也记得,南朝齐是整个南北朝享国最短的王朝,仅存在了二十三年。齐武帝的儿子文惠太子萧长懋英年早逝,因病薨于三十六岁,却比他的南朝齐还要长寿。” “定权,你觉得南齐短寿的原因是什么。” 走在冬日光秃秃的枝丫下,时不时踩到一两片黑色的干枯的树叶,一声脆响。 “萧赜选择了错误的继承人。萧长懋薨逝之后,南齐没有一个子弟能当得起皇储的职责,萧赜就把皇位传给了看起来最有孝心的孙子萧昭业。可惜萧昭业是个昏君。”萧定权顿了片刻,又说。“除此之外,他对国家内部矛盾的判断也大有问题。整顿户籍,侵犯到了一些不愿意服兵役、服徭役的庶族富商的利益,采用的手段又过于严苛,凡是伪造户籍逃避赋役的,都要发配戍边,导致官吏收受贿赂,百姓畏罪逃亡,造成社会动荡。” 萧定权耸耸肩,“总之,虽然史书上写他是一位明君,但我觉得他不适合当皇帝。并不是做了一些廉明的好事就能被称作一个好帝王,他做的这些重大错误决策,给南朝齐留下的是无穷后患。” 卢世瑜欣慰的点点头。 “所以,既要有识人、度人的能力,又要能做出正确的决策。不因为一件事情好就去做它,而是要能考虑到现实情况,采取最有效的方法。这样的人才能成为英明的领袖。” “嗯。”萧定权表示赞同。 “无论是治理国家,还是管理企业,都是如此。” 卢世瑜最后说的话是这句。 “嗯……”萧定权听了半天,终于听出问题来了,“老师,你是觉得我会因为佟毓的事,回去争萧氏的继承权吗?”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卢世瑜,卢世瑜也回看他,不置可否。 “我不会的。”萧定权有点无奈。搞了半天,原来老师是在担心这个。“我已经受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生活了。” 天地良心,上辈子就已经受够了。 “再说我要是真的想,早就出国去学工商管理了。”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一个小小的集团公司,我直接手到擒来。” 卢世瑜轻笑一声。 “这件事情,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想争,为师当然也支持你。” 所以才特地来告诉你,为领袖之道,要宽仁大度,识人度势,还要行事有考量,做事有效果。 萧定权背倚在河边的栏杆上,仰头望着被路灯照亮的天空。天越来越冷了,但还没有下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雪。希望下雪的时候,也能和身边这个人一起。给他泡一壶新种草的茶,再烤点巧克力饼干什么的,就挺好。 想到这,萧定权心情由衷轻松地笑了笑。 “不。”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是,更喜欢自由。” 更喜欢轻盈如鹤,不为尘世牵挂,翱翔于长空。 十五 沿着来时的河道,两人慢慢往回走。 “展览什么时候开始?” 卢世瑜问。这回就全是闲聊了。 “还有十天左右。下下周吧。” “老李和你商量过薪水没有?” “嗯,说过了。” 那当然得说过了,不然他可不会每天这么积极愉快的去上班。 积极愉快,必然是因为,李老板给的可真多。 卢世瑜看到了他的表情。 “看来你还挺满意的。” “我……相当满意。”这是可以说的吗。“说实话,觉得自己没有做什么很辛苦的工作,却能拿这么多钱。怎么说呢,有种……《观刈麦》的感觉。”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观刈麦的感觉。卢世瑜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定权,你今年二十五岁。我记得你说过,从六岁开始念书。到现在已经十九年了。”卢世瑜淡淡的说,“读了十九年的书,读到博士,这其中的辛苦又有谁能知道呢。” “你当然配得上这个工资。” 萧定权忽然沉默了。 卢世瑜也没再说话,安静走在他身边。无论他在想什么,卢世瑜都在默默等着,等他说出来。 “老师。” 萧定权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过身来,面对着老师。两人站在河道边,一前一后。 萧定权看起来鼓足勇气的样子,声音却很轻。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为什么要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因沉默而停靠下来的夜风,轻柔的流动起来,拂过卢世瑜的脸颊。 “那,萧定权同学,你为什么要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是因为……” 他收住了那个单字,也收住了自己有些急不可耐的心情,缓了片刻,才轻声说。 “我十六岁的时候,看到了老师在Q大授课的视频。” 十六 三十六岁的卢世瑜站在讲台上,面容仍有些青涩,声音却很是笃定。他讲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而十六岁的萧定权,则坐在某个名不经传的二流重点高中的教室里,望着黑板中间的多媒体屏幕,望着屏幕上那个形容俊秀,苍劲如松的人。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他本是来自虚妄的孤魂,却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世上唯一漂泊的岛屿。 有个人带着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还有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和长相,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或许。他用属于青少年的狂妄,无知而大胆的猜想着。或许这个人就是为了他才存在于此的。 所以,要去见他。 无论需要多久,无论要付出什么。 十七 那一天,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与卢世瑜的第一次相遇。 十八 “是因为你,老师。” 夜风卷走了所有的尘埃,浓黑色的天幕下,城市寂静得犹如无边海洋。 他们对视着,终于谁也不再躲避,不再退缩。 “我来读Q大美院的博士。” “是因为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