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红纱日
巍峨高峻的皇城内仍旧是张灯结彩的模样,只是来往进出的宫人们并无半点喜悦之色,反而是满脸的惶恐。突来的变数让满布的赤红不再喜庆,倒是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起屋犯红纱,百日火烧家;嫁娶犯红纱,一女嫁三家; 得病犯红纱,必进阎罗家;埋葬犯红纱,重重戴孝麻。 …… 悠悠间,一老道被前拥后簇地请着进了东侧宫院,他嘴里不住念叨着的是前些日递交给当朝太子的锦囊密文,周旁的宫人听了,心下一震,却也只能皱着眉头、压低身子恭请老者加快脚步。 东侧宫院的偏殿中,一女子风鬟雾鬓、珠钗满头,本该是精致奢华的喜服,此时半干涸的粘稠在其上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显得诡异又骇人。 “也真是谨慎,寻常外科大夫就能解决的问题,还找什么道人来。” 女子挑眼看向窗外,一番不屑一顾的话语惹得屋内仆人不满相看,但他们也只敢看上一眼便迅速垂下头去。 明明罪大恶极!可偏这女子身份尊贵,饶是这般,也不敢怠慢。 “圣上与娘娘不待片刻便会前来问话,还望昭景公主好自为之。” 一旁为首的大宫女不像其他侍从那样满目仇怨,反而镇定得很,她对着身旁的女子冷声说道,既是答复又是警告。 “孤记下了,多谢。” 女子笑意盈盈,姣好面容上的适意惹得周围仆人更加咬牙切齿。 乍一看,这女子似是斜着跪坐在席上,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觉她那极不自然地双手背后,像是被绳索束缚住,只是隐在宽大的袍袖下,不惹人注意。 “瑾儿伤成那个样子!三郎可不能放过扈阳国送来的妖女!” “勿用多言,寡人自有决断。” “圣上,娘娘,人就在这边了,老奴已命人束了那位的手脚,卸了凶器,就等圣上的处置了。” 喧闹间,屋外的脚步声渐近。随着屋门打开,在仆人簇拥下,沾染了月色光晕的两道人影进了屋来,绝佳的白色锦缎上绣着繁复的金丝团纹,可中年帝王没有方才言语中透出的坚毅,他有些富态的面容上不甚威严,就连气势,都比不得身旁珠环翠绕的美妇人。 “煦阳见过朝国国君,但如您所见,现下煦阳不便行动,故而难以施礼,望您见谅。” 作为扈阳国的昭景公主,夏煦阳自然没必要对着他们朝国的国君谄媚讨好,但把自己因为刺杀而被捉拿的姿态轻描淡写成“不便行动”,真是有够厚颜。 周旁仆人对女子的不满又加剧了几分,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国君还不下令将这大逆不道之人仗杀。现今他们朝国实力强大,而那扈阳国早现颓势,即便因杀了昭景公主而引得两国交战,他们朝国也不见得会惧怕几分。 沉闷,不满,疑惑,仇视,诸多情愫充斥在这偏殿内,让夏煦阳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品着衣襟上散出的血腥味。她还是浅浅地笑着,仿佛完婚后的新妇前去拜见公婆。 “说来真为您感到遗憾,在煦阳动手的那一刹那,煦阳便明白,商瑾此番是难登极乐了。” “妖女!还敢出言不逊!要是瑾儿出了什么岔子,本宫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夏煦阳这般浅笑淡然的姿态自然让人看不惯,那气势凌人的美妇人在屋外时便气恼不已,进屋后听罢前者的言语,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要将对方身上的喜服重新着一遍绛色。 “可商瑾不出什么岔子,您还怎么位居中宫?毕竟煦阳还记得,您是——姜贵妃?” 夏煦阳歪着头,以一个疑问句试探着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她语气中的漫不经心惹得美妇人胸口剧烈起伏,气得步摇都在发颤。 “你——” “欸,”还不待姜贵妃多言语,夏煦阳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贵妃难不成少与国君谈心,这些事竟也想不明白?其实,不论煦阳今日得手与否,于二位而言,想必都没什么损失,但若是煦阳今日出了事,二位才会陷于危难之境。” “妖言惑众!什么没损失!瑾儿是朝国太子,本宫与三郎的亲侄子!他若出事,你定得碎尸万段!” 姜贵妃瞪大杏目,略施铅华的面容上满是恼怒。华服之下,姜贵妃紧捏着一枚凤钗,那是圣上登基时赠予她的,当日的她虽未登凤位,但有此钗已是莫大尊荣。 这个皇宫里没有皇后,现今不会有,未来也不会,确切而言,只要商瑾还是太子,现今圣上就不会有皇后——这是先皇崩逝,年幼的太子商瑾委托自己的叔父,也就是当今圣上代理国政的条件。 当日得知太子商瑾有禅位之意,姜贵妃如寻常女子般惊喜不已,她的丈夫能由亲王转变为一国国君,这怎能不令人兴奋?可她的丈夫,却是不住踱步,满面愁容。 追问之下,姜贵妃才知太子的条件——尽管丈夫一再许诺,若他登了皇位,即便不能给予自己中宫之位,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位定属于自己,且只属于自己,这是丈夫对自己这个正妻的歉意。 姜贵妃不懂,也不明白,但她想着,丈夫若是回绝,便也好了,他们二人做一对伉俪情深的亲王与王妃,也够自在。 但这样的机遇来了,岂是她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她的娘家人,其他妾室的枕边风,文臣武将,王府里来来回回有多少人商讨劝诫,大势所趋下,她也就慢慢接受了。 可男人,也不只是男人,只要是人,坐上了如此至高无上的位置,终究是会变的。 当日赠予姜贵妃凤钗的男人,现今已是满后宫的莺莺燕燕,他知道商瑾本就天资过人,自己的皇位只有人前的尊贵,所以他也放弃了最初的踌躇满志,开始乐得享受。与之相伴的,是在一次次声色纵欲下愈加淡薄的夫妻情分。 夏煦阳说得不错,姜贵妃近一年来甚少伴驾,更别提与国君谈心。但也正因这是事实,故而被夏煦阳这个嫁入朝国未遂的外人无意戳破时,她才如此恼怒。 今夜东宫事变,皇城内外已是紧急加严。身为贵妃的她只身一人守在自己的宫殿,突闻此事,她本静待君主决断便可,但长时间在深宫的独自琢磨,竟让她产生一丝莫名的直觉——她要来东宫,她要直接接触动乱的漩涡,她不能够坐以待毙。 然而东宫戒备森严,这处太子住所,竟成了撕开她贵妃身份的遮羞布——侍卫声称“唯有天子与皇后不加通报才可进入”。 若不是她从袖中取出藏着的凤钗,以天子之名喝退侍卫,恐怕今夜她只能在东宫院门外驻足而望。 想到这儿,姜贵妃用半长的丹蔻色指甲嵌了嵌手中的凤钗,她爱这个凤钗,也恨这个凤钗,她何尝不明白夏煦阳所言,早在方才她与圣人照看太子包扎时,她就突地顿悟了——商瑾不能死,若商瑾死了,便不再有禁立皇后的约束,若没有那样的约束,皇后……会是谁呢? 姜贵妃别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他早就没了昔日身为亲王时的自在模样,在愈发偶然的相伴中,他在自己心中已然陌生。如今,自己能抓牢的,唯有独一无二的贵妃之位。 “三郎,虽说瑾儿性命无忧,但此番行刺,实在伤我朝国颜面,若不严厉惩处妖女,于兄长在天之灵,于朝国百姓,你我如何交代?” 姜贵妃将目光重新投射到穿着喜服的夏煦阳身上,言辞仍旧激烈,她想要用话语好好冲撞冲撞身边这个麻木的男人。 “哎呀呀,姜贵妃真是恨煦阳入骨啊,可是……”夏煦阳浅浅笑着,丝毫不见惶恐之意,她目光流转,直勾勾地看向身着白锦龙袍的男人,“国君是朝国的国君,应以朝国的安危为首要,煦阳以为,您已经收到了边境告急的消息才对。” “边境告急?!” 姜贵妃一怔,忽地扭头看向身边人,这时她诧异发现,那个有些颓废的男人竟在目光中多了几分探寻与打量,这样的神情,她只在对方还是自己夫君的时候见到过。 “那你认为,寡人应当受你威胁?放你离去,这可没法向朝内朝外交代。” 男人语气低缓,完全没有屋外时惊慌的神情,他的麻木与无能似乎只是一层外衣,可以随时披上,也可以在必要时褪下。 “其实有交代的,不是吗?您都带他进宫来了,煦阳向您保证,商瑾这伤,起码一个月动弹不得。” “这……” 姜贵妃自觉此时气氛不对,慌忙止住了自己将要问出的话头。她不住地打量着眼前女子与身边人,想要理清楚头绪。 “一个月……罢了,若不是瑾儿倾心于你,怕连这一个月的时间也难取得……罢了罢了,清卉啊,随为夫出来吧,血腥场面你见不得……” 男人沉重叹了口气,不知在感慨什么,随即他摇着脑袋转过身去,在姜贵妃因他唤了自己闺名而惊诧的目光中,男人轻轻吐出一句话,便出了屋门。 “劳烦祁将军,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