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北邙路前喟应似
北邙路前喟应似 更早些时候,二月已半,纯仁仍在途中,天气渐暖,长洲家中已是棠李芬霏。文泽身子已见大好,书房中望着窗前绚烂辛夷倒是百无聊赖。澄信的曲本打去年季秋直写到今时,只见他日日闷坐书斋,也不知得了几折。 文泽独立窗前正是呆想,澄信魅影似的灰着一张脸摇摇晃晃飘进院来。文泽吃一惊就要唤他,却见他缓缓抬头望着太阳,望一阵眼睛几乎闭起来,人一动不动,看着竟有几分恍惚。 “着实磨耗得他不轻。”文泽暗笑,转身开门去迎他。 澄信懵噔噔被太阳照得正是晕眩,忽听一个极清润的声音唤着“五弟”,勉力望去,四哥大敞房门微笑相对,面色玉白、眉目如画。 文泽今日身上是一件竹月色道服,腰上没系宫绦,衣服宽宽大大支棱着,肩膀处却直直折下去,单薄得很。 澄信回神忙迎上去,不及行礼先拉四哥进屋将门关了。 “四哥风口上站着做什么,着了风怎么好!”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文泽微笑。 澄信听了这话也不吱声,抬头瞥哥哥一眼。文泽一阵心虚,笑道:“好好好,我错了,给五弟赔不是。”说着揖身下去,澄信赶紧扶住了拉文泽坐下,自己再向文泽问了安,拉把灯挂椅也坐了。 文泽瞅他一阵,“瞧你眼下这片青,写得不顺么?” 澄信听了一声长叹,身子也委顿几分,一手揉着眼皮道:“没得自作自受,好端端写这样的东西。” “怎么?”文泽温声相问,递一盅热茶与他。“写不出?” 澄信摇头,“本以为是自讨苦吃,谁知竟是自取其辱。” 文泽不明白这话,搁开茶盅静待他讲。 “四哥,”澄信手里滚着瓷盅,“四哥作诗时可会偶起一念,细思却是前人早作尽的,便灰了心无从落笔?” 文泽倒被问住,细想一回,斟酌道:“若论诗,唐人早已作尽,不说我辈,宋诗亦难争其辉,若以此论,我辈早不必作诗了。” 澄信更委顿几分,摇头道:“弟如今便是这步田地了。” 文泽倒似并未听见,起身负手行至窗下,低声吟哦: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澄信抬头怔望,文泽细思片刻又吟道: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澄信听得出神,文泽转身笑道:“宋人若为不如唐人便不作诗了,如今何来这些句子?” 澄信登时心下一片澄明,眼下挂着乌青却笑出一对笑靥,“四哥高见,弟受教!”说着郑重一揖。 文泽摇头微笑,“我不过纸上谈兵,个中甘苦非亲历者不能知,我也是妄言了。” 澄信连连摇头,“四哥之言醍醐灌顶,是弟顾虑多了。细想来,我辈吟诗作赋岂为赢过古人?人有所感,则付诸笔墨,禁之不能止,”澄信起身手抚花几,“我本为浇心中块垒,不如前人亦是常事,见前人感发同慨而优于我,正当喜逢知己,怎忧技不如人?” 文泽望着澄信笑出来,“五弟聪慧何用我赘言?倒是鄙人受教了。” 澄信连忙摆手谦逊一阵,两人互相恭维完了,文泽又道:“只不知五弟此问从何而起?” 澄信连声叹气,“四哥自然晓得弟写的是‘钗头凤’。” “放翁与唐氏。” 澄信点头,“二人两小无猜,琴瑟相合,婆母不容,休书相绝,沈园重遇。”澄信往前探了身子,“四哥晓得那两支‘钗头凤’便在此处。” 文泽点头。 “此剧本为两支‘钗头凤’而起,此处必是点睛之笔。最要紧的两支曲牌直截套《钗头凤》,原是戏中人所作,不会露怯。” 文泽再点头。 “只是我一部离合全本却不能止于此处,放翁年过古稀仍有《沈园二首》不可不提,那我便得作出唐氏病终一折。” “唐氏一支‘钗头凤’何等工整清婉不输易安居士,可她病榻弥留之句却并无流传……”澄信说着抬头懵懵然对上文泽,“所以她一支绝命曲便得我代她填……” 文泽亦有些懵然,傻傻望回澄信。 “哥……吟成‘雨送黄昏花易落’的才女……临终之句……要我写……” 两人凤目对凤目好一阵愣怔,文泽半晌咳嗽一声眨眨眼睛,“这便是磨砺你才情的关坎了。跨过去,澄弟必成大家。”说着捻须认真点一点头。 澄信从不知四哥肚里竟有这样的风凉话。他盯着文泽好一阵,半晌垂下眉眼身子靠回椅背上,面上现出些凄凉。“哥准备作壁上观么……” 文泽又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自来不曾正经作什么文章,这样长的本子……我远不如你……” 澄信听得无话,揉着茶盅侧首对上窗前辛夷,“也不知那等才女绝命前该是何样心境、怎一份感喟……” “人之将死……才与不才,感喟大多相似罢……” 澄信听得背后一寒,回首向了文泽。文泽神色淡淡并不见什么表情。四哥自来体羸,打小他便时常听人说四哥在生病,亦有过数回性命堪虞之事,方才之言出于四哥之口,澄信心惊rou跳。 文泽却笑道:“才女临终之喟,我以为五弟比旁人懂些。” 澄信正为文泽伤怀,这话却没听清,脸上正是怔忡悲凉。文泽抬眼瞧见,以为自己提了俞氏触及他伤心事,自悔多言,急忙致歉:“我失言了,五弟莫怪,我不该提这事。”说着就要起身,澄信回神将文泽按在椅上,“四哥莫起来,”说时笑得凄凉,“四哥这话有理,只是她心事苦过川连……却多不堪提。我亦未得几句……” 文泽感叹无言,心中暗思:唐氏改嫁赵氏宗子,临终一腔心事对了赵氏怕亦难出口……如此倒同去了的俞氏颇有几分相似,难怪五弟要拿“钗头凤”作引…… “钗头凤”是“钗头凤”,吟者却是“赵士程”…… 文泽想得出神,澄信看看天色不早,勉强笑道:“搅扰四哥许久,如今天长,四哥莫太劳了神,早些歇着罢,弟告辞了。”说着便要离去,文泽想了想又将他叫住,“澄弟……话本非我所长,怕是帮不得你。不过这临终一曲……你曲牌可曾定下?” 澄信诧异回头,“还不曾。” “你将如今已得的几折拿来,我须多看些你的行文气调,才好贴上你文气。” 澄信惊喜,“四哥要助我这一支?” 文泽微笑,“未必能成,你莫太抱了期望。我不曾填过曲,曲牌尚不甚了了,姑妄一试。” 澄信喜道:“我是知道四哥的,不是祖父拦着,一套《楚辞》也作出来了。一支南曲算什么!”说罢一顿,反蹙了眉头,“只是怕太劳神……还是罢了……” “我有分寸,实在不成我便不作了。”文泽淡笑,“你莫忧心。” 澄信望一阵文泽,心底两个小人吵得天翻地覆,左右拿不定主意,末了说声“我再想想”,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