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嫁给我,或者,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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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原因可就太多了——但他一一数来,发现其实也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就像久居深沟枝条枯卷的植物终于探出头来,它没有理由不喜欢太阳的光芒。 即便偶尔会被灼伤。 他知道今晚他实在显得太多愁善感了,却依然忍不住再问道:“如果……我没有走上去,你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办?”这句她没听懂,“秦城不能探监吗?” 沈平莛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若她是成心说笑话哄他,也不免太敏锐了些。 宁昭同不满:“笑什么笑,那我跟你一起坐牢?我天天给你唱《天涯歌女》?” “上次听起来还不太会。” “前天正好跟织羽看《色戒》来着,然后听了几遍,感觉会了,”陛下看过大卜的破庙后就逼着他住在家里了,最近每天都忙着开各种扫盲班,以免他再次问出‘他们在床上干什么’这种天雷问题,“还没跟你介绍织羽呢。他是韩国的大卜,差不多是国师的意思,宗教领袖,当年号称九州第一美人。” 他点头:“的确很美。” 那都不能用漂亮或者俊俏来形容,世人审美各异,但绝不会有人觉得他不是美的。那种华光甚至都超越了五官肌理,只留下一个绝世的印象,烙印在每一个见过他的人心头。 “是吧,我跟你说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脸,第一反应就是女娲太偏心了……” 他听着她喋喋不休,神色几乎温柔,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下来。 许久,他在她话语间隙开了口:“宁昭同。” “嗯?” 她抬起脸,一张年轻得让他有些难堪的容颜。 他没想到离别的话竟然会那么难出口,一句话堵在喉间,连瞳孔都颤动了几下。 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宁昭同,选一个吧,”他声音听着有点发干,她从未听过的语调,“嫁给我。或者,离开我。” 嫁给我。 或者,离开我。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轻轻把她推开,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现在,给我一个答案。” 她确认他是认真的,撑着桌面站起来,回头吸了口气,才慢慢转过来:“我要是问你要原因,是不是不太体面?” 他别开脸,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虽然我一直觉得咱家来去自由,但你这么搞,我还真有点难受……”她语速很快地喃喃了一通,最后握紧了桌角,低声道,“沈平莛,我说过,我不会跟你结婚。” 她不会跟他结婚。 她不可能嫁给他。 尘埃落定。 他盯着对面书架上的一条条书脊,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但,我也不想离开你,”她低眉,将单肩包揽到臂弯里,“帮我锁一下门,谢谢。玠光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门关上,留下一室冷寂。 许久,一声叹息幽幽溢出,遗落在渗入的冬风里。 这两天家里挺热闹,借宿的大卜,刚杀青的将军,结课的太师,还有因为回避条款难得有几天清闲的小陈统领,简直打麻将都嫌人多。 刚一推门,酥酥和arancia就迎了上来,喵喵喵叫着要mama抱。 说来也有意思,估计猫也是爱美人的,大卜借宿这些日子俩猫除了林织羽谁面子都不给,也就对宁昭同还稍微黏糊一点儿,太师都有点吃醋了。 不过韩非今天看不到这一幕,他周四晚上的课今天结课,要说一下论文要求什么的,不敢翘。宁昭同记得这事儿,所以也没找他,朝着沙发上的林织羽就过去了:“今天学了些什么?” 林织羽扬起脸:“与陈统领一起看了新闻联播,见到了上次那位沈先生。” 沈—— 宁昭同顿时有点不想聊了,好在陈碧渠从房间走出来接过话头,笑:“大卜以字唤我便好,我同阿湛少年相交,按理该以长辈相称。” 林织羽是庆函林氏嫡支的幼子,整族只有家主林稳膝下有一子林湛,字尧溪,是林织羽唯一的侄子。此人为人热情且狗,交游颇广,和韩璟陈碧渠从小就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果然,韩璟听了不免有些怀念神色,跟着笑道:“那狗东西,撺掇着我们闯了不少祸。” 林织羽点头:“昔日中书门前几位醉酒失态,险些冒犯王后。” 此话一出,陈碧渠和韩璟齐齐脸色一僵。 宁昭同一边剥橘子一边乐:“印象很深,将军非说是林尧溪灌你,后来才听说那酒是你府上运过来的。” 陈碧渠补充:“还让我们不喝完不准走!” 韩璟回头瞪他一眼:“有完没完?” 那当然是没完的,小陈统领笑眯眯地继续揭短:“当时将军还让王后打了一巴掌,清脆一声响,我们都听见了。” “……她没有打我!”这事儿真是解释半辈子了,韩璟怒道,“我就是喝多了没站稳,自己拍到自己一下!” 陈碧渠摇头:“我不信,当时夫人揉着手腕出来,说你脸皮真厚。” 宁昭同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帮我解释解释!”韩璟拽了她一下,又忍着气,“别光说我,当时楚夫人向王后赔罪,按着你说任王后处置,还记得王后说什么吗?” 陈碧渠脸色一僵。 林织羽看过来:“说的什么?” 宁昭同塞了半个橘子给林织羽,乐呵呵的:“我说重开净寺司,楚夫人吓得说张家不缺传宗之人,他们陈家可就一个儿子。当时都给阿堇说生气了,说阿荔嫁给申思刚生下长子,陈家申家都不用担心了。你后来才过来把林尧溪拎走的,估计没听到。” 上将军陈续和妻子楚氏夫妻恩爱,旁无姬妾,毕生也就陈碧渠陈碧荔一对儿女。后来阿荔嫁给申思,生了四女三子,反倒陈碧渠这个长子一心守着自己夫人,也不敢奢求陛下诞育,只将公子王姬视如己出。 陈碧渠有点无奈:“那天是真喝多了……” 幸好当时醉得爬都爬不起来,没说什么出格的。 宁昭同搂着猫笑:“没事儿,你算表现好的,那天申思抱着阿荔的腿直哭,让阿荔踹了好几脚。” 韩璟郁闷:“光骂我了。” “你还委屈了?你自己说你该不该骂!”宁昭同横他一眼,“仗着自己打了胜仗就过来sao扰我,我那时候心说这人怎么能恃宠而骄到这个地步,哪儿有人做事这么不讲究的,好歹过几天再来不行吗?” 韩璟叫屈:“怎么叫sao扰,我想的明明是勾引!” “哦,装醉鬼勾引我?还按着我的腿不让我走,非说要跟我结婚,不是你?” 陈碧渠:“?” “……”韩璟默默闭嘴。 陈碧渠斥道:“将军太过分了!” “你以为你好到哪儿去?”宁昭同又瞪回来,“大秋天穿个单衣驾车,逼着我劝你上榻跟我一起睡!还天天听我墙角,连我洗澡都听!” 韩璟:“?” 陈潜月你这个臭流氓! “……臣那时候睡迷糊了,不知道夫人在沐浴,”陈碧渠耳根都红了,“……只是看风景而已。” 宁昭同点头:“我信了,就是不知道你信不信。” 韩璟笑出声来,把她揽进怀里,酥酥从肩膀上踩过去,跳到了林织羽腿上。 宁昭同也乐,笑了一会儿,抬脚踹了陈碧渠一下:“说起来,当时你跟楚夫人说了我们的事后,你母亲是个什么反应?” 陈碧渠接过她的脚,低眉:“当时阿娘说,天地君亲,我却非要做悖德之事,让她难堪。” 悖德。 对,那时候她是寡居的君王后,而他是人臣。 韩璟轻轻一哂:“这话我听得多了。” 那时候他自断前程抛家弃国去秦国找她,各种诟病雪片儿般从东边飞来,说他觊觎王妻,不知廉耻。 陈碧渠笑,似有失落:“对,所以我还用将军的例子劝过阿娘,但阿娘说夫人与将军早有婚约,与我不同。” 那份婚约。 不知道想到什么,韩璟心绪也低落下来。 她看了看两人,开口:“潜月当时让楚夫人抽了一顿鞭子,后来上错药感染了,生了一场大病。” 陈碧渠靠过来,轻轻挽住她的手:“若不是如此,想来夫人还不会垂怜于我。” 她神色骤缓,摸了摸他的下巴:“如果我因你受伤才垂怜,那多难堪?” 陈碧渠笑,神色都有点乖,把脸靠在她肩头:“那就是两相倾慕。” 她轻笑一声。 韩璟挺别扭的,主要是上辈子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但还没见过两人那么亲密的时候,摸了一下鼻子,抬头正见林织羽若有所思。 “大卜在想什么?”韩璟问,又笑,“凡人俗情,怕是让大卜见笑了。” 陈碧渠心说大卜应该不会见笑,果然,林织羽顿了顿,摇头:“只是略有新奇。所谓妃妾之道,柔顺如水,二位却并不见阴弱之态。” “?” “?” 什么之道? 宁昭同大笑:“织羽!” 林织羽看过来,认真道:“臣也学一学。” 韩璟:? 宁昭同:? 你要学什么?! 陈碧渠幽幽叹出一口气。 什么叫惊为天人啊,就是一句话就让大家觉得这人是下凡的,完全没办法交流。 不过夫人好像是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啊。 过了片刻,林织羽又道:“王后何时带我出门?” 宁昭同听到这话,坐直了一点:“远的咱们暂时去不了,你没身份证……要不咱们整个随机公交一日游?” 第二天陈碧渠按时上班,虽说应当回避,但偶尔也有人低声向他吐槽。 “这两天在根据笔录做现场还原,技侦那边的哥们儿都疯了,非说如果情况是真的,你老婆至少得是个泰森……” 旁边人偷笑:“老余跟我说动捕都不做那么离谱的。” “力量确实有点儿牛逼过头了,最后那人头骨都被打凹进去了……” “那也是个好手,还听说很可能是个职业杀手。那背上中刀的就是这人掷出去的杀的,跟他妈拍电影一样。” “一打五全身而退,我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儿……” “现在是还有个手机没找到吧?” “没啥关系,这事儿定性上不存在问题,而且那人带没带手机都不好说。” “还有罗姐说的那漂亮小哥,小陈转眼就不见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面容比对也一点数据都没有。” “我真没见过长成那样的人,晃眼还以为见鬼了……” “还是那个割喉牛逼,法医跟我说没杀个七八十个练不出来那利落劲儿,我跟你说小陈肯定不敢出轨……” “说什么呢!” 这人朝陈碧渠示意了一下:“来,当事人说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怕不怕?” 陈碧渠态度很好:“夫人待我很好,我不会出轨的。” 众人哄笑。 “你这避重就轻啊小陈!” “其实还是有点儿怕的吧?” “不行,让隔壁扫黄打非的以后不准跟小陈走太近,万一弟妹误会了怎么办?” “怪不得小陈工作那么拼哈哈哈哈!” …… 一些不太有意思的暧昧玩笑,陈碧渠没有觉得冒犯,于是没有多加理会。六点按时下班,他向刚回来的刘仁云招呼了一声,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向地铁口。 地铁里人潮涌动,陈碧渠看了看牌子上的终点站,片刻后,走进了相反方向的地铁。 四十分钟后,他从终点站走出来,随便挑了个林子往里一钻。等找到一条水沟,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花里胡哨的手机,轻轻扔了下去。 一声脆响,縠纹漾开,而后复归平静。 他回头。 那条视频他循环了两天,最后没有选择拷贝。 他不想让家中状况公之于众,哪怕他不一定满意如今现状。 现场有执法录像,虽然没有直接拍到林织羽,但最终肯定会顺藤摸瓜牵出他拿走手机的事实。陈碧渠不知道林织羽到底会不会说谎,但这种风险不如扼杀在更早的时候,比如把林织羽藏在眼皮子底下。 而后,SIM卡销毁,手机也沉入水底。 死无对证。 最后,让他来为夫人消解其他的顾虑——一些从夫人硕士时就开始的,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注视。 随机公交一日游。 他明白什么叫随机,也知道什么叫一日游,然而公交……就是脚底下这个能动的大盒子吗? 口罩勒得耳朵有点疼,林织羽整理了一下,而后看着手里的小方块。他已经知道这个东西叫手机了,但还不大习惯看横排的简体字,地图倒是勉强能懂个七七八八。 宁昭同凑近他的耳畔,小声道:“人有点多,怕不怕?” 怕人? 林织羽摇头,感受到温热的呼吸烫着下颌的肌肤。 他不怕人,习惯了回避注视只是因为容色常常带来麻烦。 “不怕就好,”她缓了神色,“你说在哪里下我们就在哪里下。” 林织羽点头,将窗上的水汽擦干净,目光投向窗外,漫漫陌生流景。 许久,他突然道:“何以他们都要在房屋上挂红色的装饰物?” 宁昭同解释:“快要过年了,挂红色的装饰物是年节的习俗,象征着吉祥喜庆什么的,大概是这个意思。” 年。 他拈了一下指,懂了:“夏历。” 她笑:“对,也算夏历延续至今了。不过现在日常生活都用太阳历,也叫公历,只有传统节气才用传统历法,也叫阴历或者农历。但是阴历和农历之间有区别的,虽然大部分人应该都分不清楚。” 历法混乱至斯,似乎不是长盛气象。 林织羽没说什么,再擦了一下窗子,片刻后,拽了一下她的手:“我们下车吧。” 宁昭同拎起包:“好,那我们下一站下车。” 随意下车,随意上车,兜兜转转,两个小时后,窗外已是大片雪原了。 宁昭同把长柄伞按开,打在林织羽头上:“冷吗?” 林织羽看她片刻,抬手,把围巾给她掖进羽绒服里。 她失笑:“我问你冷不冷。” “尚能忍受,”林织羽吸了一口沁冷的空气,“此处是,燕蓟之地。” 他那指尖都冻红了,还说能忍,宁昭同把伞柄卡在肩上,从包里拿出手套给他硬套上:“对,蓟都,咱们到过的。” 他打量着手套上的毛绒球:“本朝都城?” 她笑:“对,大卜看出龙脉了吗?” 林织羽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接过伞,拢着她慢慢朝着前面走:“燕地没有王气。” “什么叫王气?” 他止步,看她一眼。 宁昭同回视,眨了眨眼,自觉非常真诚。 “走吧。”林织羽淡淡道,收了一下肩上的棉麻挎包。 宁昭同闷笑一声。 这人当年就这样,总说一堆有的没的神神秘秘的,一问又不肯回答。 雪地实在太冻脚了,林织羽虽然兴致还高,却也不得不归。转了两趟公交进城,宁昭同带着他进了地铁站,林织羽一见不免又道:“室筑土下,有扰先人安宁。” 她懒得理他,拽着他刷卡进站。地铁里人有点多,看他回避得辛苦,宁昭同护着他走到另一侧门边,用手臂给他撑出一点空间。 她的围巾都扫到自己下巴上了,林织羽朝后再退了一点,却听她轻声提醒:“不要倚在门上。” 他顿了顿,低头,朝她怀里靠了一点。 接近晚高峰,人越来越多,她的羽绒服和自己的挤在一起,围巾上的小毛球都被压塌了。林织羽突然意识到什么,努力把手抬起来,看着自己手套上那个小球。 宁昭同道:“一套的,还有个帽子,可爱吧?” 可爱。 他点头,睫毛起伏了一下,长得吓人。 “是然也给我选的,我也觉得挺可爱的,”她笑,“他也有一套,是粉红色的。” 林织羽动作一顿,片刻后,掀开睫毛看她:“不可爱。” “?”宁昭同都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压低声音笑道,“你跟他有矛盾啊?” 他别开脸,淡淡道:“臣不敢。” “……看来是有,”她懂了,“没事织羽,我是你这边的,以后我帮着你。” 连林织羽都明白这话不能当真,倒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黏糊,转了话题:“如今有许多女子身量不凡。” 宁昭同也依着他的心意没有纠结:“营养上来了,肯定比以前的人高很多。” “我似与你身量齐平。” “我鞋底厚,你应该比我高一点,”她低头看了一眼大卜毛茸茸的雪地靴,“一会儿咱找个药店测一测。” 她这么一低头,刘海儿都落到他鼻尖上了,一点轻微的痒意。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却正碰见停车,整个人一下子往边上倒,又被一只手用力拉了回来。 一众上班族鱼贯而入,他连调整姿势的时间都没有,被紧紧挤在了她怀里。 宁昭同也有点尴尬,小声道:“地铁就这样,早高峰的一号线能挤得脚都落不了地。” 他有点气闷,把口罩往下拨拉了一点,露出闷红的鼻头:“如今我比大王高。” “啊?哦,”宁昭同努力从他脸上移开视线,“他才十八,还有得长,何况这辈子生在齐鲁,很难矮吧。” 齐鲁多硕人。 林织羽只能强调:“如今,我比他高。” 她轻笑一声:“好,你比他高。” 温热的气流随着笑声轻柔扑在脸上,吐息是柠檬薄荷糖的味道,他睫毛颤了一下,收紧了抓着她的手。 她感觉到了:“怎么了?” “无妨。”他垂下眼睛,盯着她围巾上的毛球。 好近。 好奇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