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陛下、陛下?陛下……”

    “啊、朕准了。”又一次在批阅奏折时神游的雍昭猛然回神,下意识点点头,应了纪舒钦的话语。

    “陛下……”纪舒钦低低叹了声,话语间就显出几分无奈,“奴还未说明是何事。”

    被一下戳穿的雍昭恼了片刻,又辩解道:“朕猜你定是要去院中练剑,这等小事,朕早说不必多问。”

    纪舒钦一时讶然,摸着腰上木剑眨眨眼,又规矩地一个躬身,认真道了句“谢陛下”,而后等雍昭一个点头,便转到门外去。

    时间一晃过去近一月时间,两人相处的时间一久,私下便难免轻松和谐,连纪舒钦身上的拘谨都叫雍昭养得少了大半去。

    “嗯……”雍昭捏着眉心,兀自又懊恼起神游的事情。

    为何先前非要一时兴起,将人揽过来抱那么一下呢?

    搅乱了这一颗心,也搅乱了两人相处的节奏与频率。

    雍昭叹了口气,指尖在心上几次轻点,才终于又让那股怦然心动的感觉歇息下去。

    她摇摇头,逼着自己将落在纪舒钦身上的视线收回,凝神定气,又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事关一场假刺杀的谋划并不容易。

    毕竟谁也无法把握自己到底是这场筹谋算计中的哪一颗棋。

    刺杀皇室乃是死罪,纵使是一场由帝王亲手策划实施的假刺杀,只要帝王临阵倒戈,便是一场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

    这般勾当不好声张,更不好寻人,所以雍昭起先是想寻那一支暗卫来走过场做此事的。

    可偏偏这帮人身上有血誓盟约,绝不可以刀剑直指帝王,否则当以逆罪罚处。

    雍昭咬着牙,愤愤骂了句死板,却又无可奈何至极。

    毕竟是先皇留下的规矩,纵使她有诸多不满,也难以在尚未打好根基的情形下猝然废改旧制。

    这事便就此沉寂了数日,雍昭心下着急,却又不敢透漏太多,引得纪舒钦也一同烦心。

    暑气渐起,室内的燥热和脑中的烦闷两相夹逼,一下就让人烦心得一刻也再坐不下去。

    雍昭猛地起身,一个朗声,“来人,传旨,朕要去御花园里祛祛暑气。”

    接话的宫侍手脚灵活轻快得很,不多时便已将物件备齐,伺候着雍昭上了撵轿。

    刻意养得枝繁叶茂的榕树分立两旁,送了一路阴凉。

    雍昭的心思才转好片刻,不多时,便又被一阵极突兀的冲撞给打断了。

    烦躁易怒的心情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雍昭略一蹙眉,口中下意识便怒骂道:“何人冲撞圣驾,速速给朕拖去慎刑司,狠狠地打!”

    没听到意料之中的求饶声响,雍昭有些许的诧异,她顺着被押解之人发出痛苦闷哼的方向看去,却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并不记得此人的明细身份,亦不记得这一世里有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但她记得这人前世的情形。

    这冲撞圣驾的冒失小太监是她印象中,在前世里,唯一对纪舒钦伸出援手,胆敢在萧程望面前拒绝他要求的人。

    但那时,此人的身份地位分明是个侍卫……

    入征侍卫接需验身,既然能叫萧程望使唤去折磨纪舒钦,便应当不是所谓下边少了物件的太监。

    两相矛盾的身份出现,雍昭一下便来了兴趣。

    “等等!”出于一种对前世情形的补偿心理,她心头的怒气一下就散去了,匆忙招手,换回了压制着人的侍卫,“将人带到前头来,让朕看一眼他的脸。”

    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面容骤然出现,雍昭神色微怔,眼神瞥见他掌间经年习武才有的厚茧痕迹,一下改口,“朕改主意了。罚罪免了,叫他随侍后边,同朕一起去御花园。”

    ?正低头听吩咐的谭福一时怔住,似是又分辨不清雍昭心思,却仍极快应话,一下将点头,将显然也面带疑惑的人领走,安排到后边去了。

    稍作整顿后,停下的车辇再次移动,雍昭阖眸,就借着一路阴凉稍稍闭目养神。

    冲撞圣驾这一罪名可大可小,是打是杀从来全凭帝王心情。

    若是想,这也勉强也算一道拿捏人的把柄。

    毕竟假刺杀一事……也算是杀头的大罪。

    可雍昭念着前世里他竟肯为保纪舒钦三分颜面而出言拒绝萧程望的事迹,直觉此人应是可用之人。

    她倒是未曾想,这小子原来早就在宫中了。

    许是……纪舒钦故人,才会如此吧。

    她的思绪又转片刻,人便已安安稳稳到了御花园。

    方才想散心的情绪这会倒找不见了,雍昭一心只想着赶紧将方才逮到的“小太监”拎到面前,同他细细说起设计的细节来。

    于是人刚下撵轿,便一摆手,将同谭福在内的一众人士悉数遣散,只留了个冒失的“小太监”在身前。

    四周的人声淡去,只有假山流水的“哗啦”声响。

    雍昭坐在亭间,视线直勾勾落在面前低垂着头不敢出声的人身上,一时有些捉摸不清。

    若他是为纪舒钦而来,又为何要装成这般太监模样,后来又是如何,能当了新帝的侍卫去?

    只可惜前世的轨迹已无从得知,雍昭垂眸思量片刻,决定先不显露自己的心思,而是以一种略微严厉的口吻,冷冷道:“你这太监身份,是从何处得来?”

    低垂着头的人身形微僵,似是一下被掐中软肋,心态却仍平稳得很,从容答道:“奴家中贫困,养食不济,这才自行净身,托人进了宫中。”

    原是个警惕心甚重、满口谎言的小家伙。

    雍昭暗自笑笑,口中的声调却仍是冷厉,“你说你已净身,既如此,朕现下便将总管谭福唤来,再给你验一回身,如何?”

    “陛下赎罪,奴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这才……”那头的声音果然一下弱了了,又顿片刻,才猛一俯身,重重磕在雍昭面前,颤声服软,“求陛下开恩,留奴贱命一条,奴定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雍昭应得极快,那人却反倒愣了片刻才回神。

    就趁着他发愣的间隙,雍昭又一开口,突然问道:“你从前可是纪将军麾下?”

    伏地的身躯仿若静止,半晌未有动静,雍昭便拿帝王的威压,冷冷“哼”了一声,开口威胁,“你说与不说,并无什么不同,朕自会详查,若等到时……”

    她尾音骤然消得悄无声息。

    四下里又重回只有鸟鸣和流水声音的平静,气氛却成了磨人的焦灼和渗人。

    又过许久,雍昭才听得地上人齿间战栗的“咯咯”声响,他咬着牙,似是要豁出命去,一字一顿,极缓地开口,“陛下,小人从前确随纪将军行军,但假冒一事,与此并无干系!只求陛下开恩,留小人一处全尸。”

    终于从他口中得了确认的话,笃定下此人于纪舒钦间那幽微紧密的联系,雍昭蓦地放下心来,忽地就对人收了戒心。

    “朕不罚你。也不追究你假充太监一事,但……朕要你办一件事,才算将功折罪。”不再掩饰真实想法的雍昭蓦地收了板正的脸色,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报上名姓来?”

    这会才觉出雍昭本就没有惩处之意的人稍稍讶然,不敢再有所欺瞒,低头一拜,诚恳道:“小人贱名殷怀。”

    “这便好了。”雍昭勾勾手,一点头,“起身吧,朕有话同你说。是关乎绸缪一场‘刺杀’的事情。”

    刺杀二字一出口,雍昭便见他神色一下僵住,连呼吸都滞住几分。

    她一挑眉,也不掩饰自己听出了他话中的紧张,就道,“此时反悔也晚了,你既知晓此事,若不答应,朕便不会让你活着走出此地。”

    分明轻快的语气,说出来却是十足震慑威胁的话语。

    殷怀一下敛了面上的拘谨,垂眸摇头道,“小人并无推拒之意,只是向来未敢有此等不忠之心,乍一听得,便如雷震,有些心惊而已。”

    这话说得好听,雍昭又叫他顺了气,难得生出几分耐心,赐了个座,认真同他说起谋划的事。

    其实倒也不难。

    既是她雍昭自己想要策划的一场“假刺杀”,中间的各项事物便不会太难。

    侍卫可以经由他手故意调走,创出个漏洞百出的契机。

    而她可以从最安全的宫殿中退出,选一处四周届是草木假山,便于刺客藏身的危险地处。

    倒是,只要有这么一个所谓“刺客”,冲上前给他来上一剑,哪怕那是只木剑,只要她大喝一声“刺客”,便不会有人起疑。

    而纪舒钦……她只要纪舒钦随侍左右,在关键时出手,同那刺客交战三两下动作,便可封他护驾之功,免去他身上奴籍。

    这一切计划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殷怀默然,接下了这一局,点点头,自愿做雍昭手下那至关重要的一子。

    为尽最大程度保护这场刺杀的真正目的,雍昭一垂眸,淡淡将纪舒钦从出口的版本里抹除了出去。

    眼下这世上,除了她和纪舒钦,谁也不知这一场明面上称是为“探查宫中细作”的刺杀活动,背地里为的是给纪舒钦铺出一条重回巅峰的路。

    她原是想他平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