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净铅华（千秋万代，我们的命运在史书中，会被记录在一起）
那是一个艳阳天。 地牢的石磨地板却依旧阴湿，空气中混合着令人作呕的老鼠味、屎尿味和霉味。 还有血液的浓腥，挥散不去。 安宁由婢女金枝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通道最深处的牢房。 四周安静得如同墓xue。 哒……哒……哒…… 她们的脚步声在石磨地板上压抑地回响。 渐渐地，那沉重的回响里夹杂进一个男子痛苦的喘息。 安宁猛地抓紧了金枝的手臂。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久，才走到牢房门口。 隔着生锈粗硬的栅栏，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弥萐。那个曾经凭借着无上俊美的容颜而名扬天下的少年，像一只生了恶疮被同伴抛弃的野狗，正潦倒不堪地蜷缩在肮脏阴暗的角落。 安宁曾经以为，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耀眼的光。 “萐……” 她开口念出他的名字，才发现声音竟颤抖得不成样子。 角落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 死一般的沉寂。 金枝拿着牢房钥匙的手不住地颤抖，在昏暗中花了一些功夫，啪嗒一声，锁开了。 安宁跟在金枝身后跨入牢房，一眼便看到地上摆放着的餐饭。 两个白馒头，一盘素什锦，一块红烧葱油排骨，在地牢的恶臭中勉强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这已经是弥萐被关入地牢以来，最丰盛的饭菜。 他却一口都没有碰过。 心如刀绞中，安宁感到一丝庆幸。 事到如今，她心目中的那个弥萐，早已面目全非。 可她总是忍不住奢望，能从这个死刑犯的身上，挖掘出一点弥萐曾经骄傲的样子。 一点点，都是好的。 “萐。是我。” 没有回应。 “我来看你。” 依旧没有回应。 安宁来之前打了几百遍腹稿，只为告诉他，一开始她怒火攻心，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是她嘱咐狱吏对他日夜毒打，可后来，她忍不住想要和他当面对峙，偷偷来过一次地牢…… 却看到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已经被折磨得求死都不能，曾经那么白皙的脸上，连一处完好的皮肤都没有了…… 她惊吓得落荒而逃。 在那之前，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可她忘不了他从前的样子！弥萐年少风流，世间称他是“天下第一美少年＂，容貌清俊无双，意气风发，冠绝一时。 从前她眼里唯一的光，是他。 到如今，只剩寂灭。 那天晚上，安宁独自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发现自己双目模糊，不可视物。父皇母妃及时招来了御医，才没有铸成大错。 那御医颤颤巍巍对她进言：“殿下，这几日万不可再饮泣垂泪了。长此以往，唯恐……” 那时，他们都怕我哭瞎了眼睛。 弥萐，那你呢？ 你毁了我，也毁了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下毒？ 我对你用情至深，何罪之有？ 从头到尾，在你的心中，我…… 安宁有满腔的质问，可是得不到他的回应，便如鲠在喉，竟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金枝不忍，欲言又止，欲止还言：“弥公子，离行刑之时只有三刻了。殿下她，她的毒还没有解，她是拼死来见你最后一面！” 弥萐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转过脸来。 金枝只觉得忍无可忍：“解药呢？你说话呀，究竟是谁指使的你！陛下已经将太子之位传给永宁皇子，殿下就此与皇位失之交臂了！目的已经达到，你还想怎样？你的所作所为，皆是死罪，没有人能救你！陛下雷霆震怒，众人都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殿下……只有她，尽了一切努力还是想要保你！！”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君无戏言，她保不住你！” 金枝说到此处，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你可知罪？！殿下被你害得……再也……” 安宁的眼泪又涌上来，轻轻扯住金枝的手腕。 金枝愤恨地闭上了嘴。 安宁心想，金枝不了解弥萐。 狱吏将他折磨拷打成这样，父皇判下凌迟极刑，都没有从他口中逼问出一句话。 他不会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也永远不会被别人的情绪打动。 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药，他的毒。 他和她，其实很像。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地牢恢复了墓xue般的宁静，安宁仿佛能看到弥萐的生命在长久的沉默里飞速地流逝而去。 她闭上眼睛。 睁开的时候，上前，抱住了角落的他。 他身子轻轻一颤，不堪的气味和脏污沾染到她身上。 她一阵辛酸，可他终究还活着，还活着。 他还活着，身上的体温微烫，她怕碰到他的伤口，轻轻地拥住他，就像拥住他生命最后的一握暖。 来之前，她心中有恨。 现在，她才看清自己的心…… “萐……” 声音依旧颤抖得不像话，她流下泪来。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搂紧了。 他明明没有什么力气，可她还是感觉到了。 安宁不再流泪，抱住弥萐，轻声说：“我很后悔，不该叫人折磨你……” 随后，从贴身的锦囊中慌乱地取出一颗药丸。 她到现在都一直不敢去看他的脸，现在避无可避，才垫着一方丝帕，将他的脸轻轻托起。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张脸……鼻骨被硬物击碎，鼻血在脸上结成了黑紫色的血块，额头交错的伤口里冒着腥臭的脓，眉毛难以分辨，一只眼睛也被打得高高肿起，已经无法睁开，眼眶青紫，眼角还凝固着血痕。到处都是血污，除了皲裂的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整张脸上，只剩一只眼睛，穿透伤痛和混沌，平静地凝望着她。 昔日的佳公子，零落成泥碾作尘，再也回不去了。 安宁心如刀绞。 却还是鼓起勇气，将那颗药丸送入弥萐嘴里。 “是止痛的药，吃了吧。” 弥萐睫毛微动，轻轻张开了嘴。 所幸，他们为了逼他招供，没有对他的喉舌用刑，只是拔去了几颗牙齿…… 看到他口中黑黢黢的血牙洞，安宁泪流满面。 就在方才，她还天真地以为他不吃饭，是因为高傲。 果然，弥萐含着药丸，久久无法吞咽。 知道今天便是他的死期，已经三天都没有人给他送水了。他口舌干燥，嘴里又苦又痛，任何东西都难以下咽。 安宁捧起弥萐的脸，俯身亲吻他枯槁干裂的唇，将自己的口津渡给他。 金枝立刻背过了身去。 她想起从前，也有一次曾撞见他们亲吻。 那时，弥萐搂着安宁，他们一前一后坐在白驹马上……他两手握着缰绳，她过回头，调皮地去啄他清俊的唇角，好不容易得逞了，又兀自一脸娇羞地转过身去。 他无奈地笑，俯首，在她后颈间还了一吻。 金枝当时心中羡艳，觉得世间真的有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叹只叹，往事如烟。 许久，弥萐将药丸吞入腹中。 他对药物再熟悉不过，虽然身体饱受摧残，但只一瞬便心中了然，这颗止痛药丸的效力持久，能帮他熬过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 浑身的蚀骨之痛渐渐平息，弥萐似乎好受了一些，换了个略微舒服的姿势，努力抬起手，拾起那块丝帕，替安宁拭去脸上的眼泪。 终于，他开口说道：“净铅华，无药可解。” “中毒者，腹痛七日，高烧七日，之后将一生都无法受孕生子。” 他的声音沙哑，几乎不带感情。 “是我独门调配的秘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任何朝代，都没有皇室会需要一个无法开枝散叶的帝王。 安宁中了弥萐的奇毒净铅华，再也无法生育，为天家延续血脉，这就是她在储君之争中败给皇兄季泽霖最关键的原因所在。 安宁苦笑。 “净铅华……你总是喜欢给毒药起最好听的名字。” “……” “是皇兄为了上位，逼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逼我。” “害得我终生不能受孕，你很开心？” 弥萐一直摇头，“很不开心。但，我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不想说，你也不会懂。” “原来，我只是你趁手的工具？” “……” “你给我下毒时，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脱罪。” 弥萐沉沉叹息。 “你宁可死，也要这么对我？” “……” 弥萐咳嗽几声，“是。” “……” “萐，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安宁努力让自己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可待这句话问出了口，心中却剧烈地抽痛，眼眶酸胀得又要掉下泪来。 “否则，你不会这么做的……” 弥萐脸上依然无喜无悲，想要抬手抚一抚安宁的发顶，却看到自己长长的甲缝间塞满了污秽，又将手放了下来。 “蘼儿，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我只是，对男女情爱没有兴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可惜真话太过于残酷，最后的幻想，就这样泡沫般轻易地破灭了。 “不讨厌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安宁满脸泪痕，下意识地，抓着弥萐的袖子不放。 沉默几许，他轻声说道：“此后千秋万代，我们的命运在史书中，会被记录在一起。” 安宁忽然红了脸。 “你若只是想万世留名……” 可以当我的驸马。 这冲动的下半句，她心念流转，扼在了心间。 弥萐对男欢女爱，没有兴趣。 他若想名扬天下，又岂会以她眷侣的身份。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你早就成名了，不是吗？人人都知晓你是天下第一美——” “呵。”弥萐打断她，眼神中流露出不屑。 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分，可这张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容颜，他却从未在意。 在一旁的金枝忍不住揶揄。 “弥公子，不知道的人，听了你这句话，只怕还会觉得你遣眷温柔！敢问，史书会如何记录你和殿下？安宁公主钟情于萐，而萐谋奇毒害之！千秋万代，你必将以负心之名，遗臭万年！” 闻言，弥萐抬头，第一次向金枝看去。 目光中竟透着一丝赞许。 一语点醒梦中人。 安宁的脸色忽然苍白了下去。她仔细地思索，与弥萐结识后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