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束环
拘束环
第八章 康特维特的回廊构造与我印象里奢靡辉煌的古罗马浴场类似,廊顶由一根根柯林斯柱支撑装饰,柱头雕刻的石花状似茛苕,稻穗状的刺叶编制成石雕的花篮,一直蔓延到通往大厅的连廊。 比起行色匆匆的雇佣兵跟老练的器育师,我走路的速度显得十分缓慢。 我的目光慢慢地从圆龛里形态各异的武器雕塑上滑过,落至脚下的石砖。 不知道是什么石料砌成看起来光亮无比,足够倒映出路过人的模糊身影,踏在这样的路上,我这双看起来狼狈过头的高跟难免显出几分捉襟见肘的尴尬。 只是用于衔接各个分区的连廊便已经奢华至此,看来在这个世界里,器育师一职的确是一个抢手的铁饭碗,剿灭食脉生物的高风险也挡不住高昂报酬金的诱惑,更何况它还是本质上跟能源生产挂钩的职业。 作为维持这个世界物质循环重要中枢的康特维特,难怪会如此金碧辉煌,它甚至坐落于整个城市最显眼的中心位。 我刚才也留心观察了一下路过我的人的衣着下摆,从粗糙的麻布到上等的柔软呢料皆有,贫民抓住了这根借此向上爬的蛛丝,贵族同样跻身其中,一定也是想要掐住这支充满金钱诱惑的命脉。 而这同样亦是我今后需要面临的未来。 原本放松的右手无意识地握拳,我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尊敬的器育师大人,夜安,费路的光芒与您同在。” 我刚刚踏入大厅,便有侍从打扮的女引导款款迎上。 我一眼便看出她不是人类,她甚至不全然拥有人类的样貌,她的发顶藏着一双下垂的短毛兽耳,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面庞像是牛犊和幼童的结合体,无害、纯洁。 牛女侍从轻轻地朝我鞠躬,随后双手端着的银盘上递到我的眼前,盘中立着一杯温热的果酒。 但这串颇有异世界风情的问候并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发自站在她肩上的一只夜鸟。 这种没什么攻击性的小型禽类我在林子里见过多次,但我没想到它们居然是可驯化、甚至可以学会人类语言的。 但,同时这也说明…… 我谢绝了那杯果酒,如我所料,牛女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温顺地收回了托盘,用她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命令。 “这是夜鸟和朝牛,为数不多能嗅出脉血气息的非食脉生物。” 站在我身后的结罗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困惑,他弯下腰,附到我的耳边,语气平稳但又快速地解释:“老师,她不能说话。从能够驯化开始,就会割去她们的舌头。” 他与那头朝牛女对上视线,果然,她黝黑的鼻子微微张阖,随后她肩上那只原本在梳理羽毛的夜鸟便扑闪着翅膀,张开喙部,绕着我盘旋低飞。 “祝贺您新获人形,请您及时前往登记处进行持有情况的更新。” 伴随着夜鸟口吐人言的嘶鸣,牛女侍从毕恭毕敬地欠身,伸出柔软的掌心朝我指示方向。 相比起在连廊时,被所有人目不斜视地路过的我,此时此刻站在柜台前办理器育师注册手续的我,显然是个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异类。 我能够感觉到在我隔壁做培育结算的器育师,正在用一种非常轻蔑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彻底审判了一番。 我懂的,我懂的,我这种顶着一副柔弱皮囊,看起来完全战斗无能的女人一定很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器育师大人,您希望被如何称呼呢?” 大概是像我这样子有隐姓埋名需求的冒险者多如牛毛,面对我试探性的“可以只填代号吗”的问题,负责登记的前台小姐连笑容都没有丝毫变化,用她甜美的嗓音给予了我肯定的答复。 我不知道为何此时在脑内闪过的画面是结罗的刀刃,锋利,漂亮,纯粹的靛色通透至极。 我垂下眼,抬手摸了摸鼻子,随后默默地往纸上写下这个世界的通用文字。 但我没想到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直接把我写下的名字复读了出来:“非常感谢。青小姐,今后也期待您的耀眼表现,愿费路的光芒照耀您的身姿。” 在我手足无措地试图掩饰我的尴尬之际,她转过身,从柜台后庞大到rou眼视野几乎要装不下的储物柜中取出一个手提包大小的木盒,交予我手中。 “这里面是人形专用的【拘束环】与【费路徽纹制服】。”前台小姐用不变的营业声线对我说明。 “制服可以根据您的需求决定穿着与否,拘束环请您现在为人形佩戴。它是帮助识别人形的重要凭证,没有特殊情况,不得擅自摘下。” 察觉到在我身后的佣兵已经开始焦躁地抖腿,我一手提着木盒,另一手赶紧拉着结罗让到一旁。我找到一个不碍事的角落,从盒中取出了这个细细的秘银圆环。 这个真的就是项圈,难怪要叫拘束环。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想起了之前在林子里见到它时的感慨,不由得皱眉。 我无意识把玩着这个我并不喜欢的银环,手指沿着它冰凉的弧度摸索。 结罗不知道我心底里的纠结,他比我高上许多,于是主动弯下腰来,好让我不需要踮脚也能够到他的脖子。 “老师。”他轻笑着催促犹豫的我,顺从得如同愿意主动接受伤害的大型动物。 我正想抬手,摩挲银环内侧的手指却传来一阵痛意。 我愣愣地把手掌翻转,原本柔软干净的指腹划开了一个小小的破口,血珠不断地从豁口涌出,而刺伤我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个项圈一般的银环。 它的内圈镶嵌了一圈尖锐的锯齿。 我呆呆地举着这个所谓的拘束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结罗。 “不戴了。”我听到我的声音颤抖地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这太过分了……” “差点忘了我的老师是个最开始连见血都会闭眼的善良大小姐。” 结罗就无可奈何的语调都能带上他一贯的笑意,他盯着我的眼睛,扣住我双腕的手却力大无比,我涨红了脸想往回扯,但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摁着我举着银环的双手,往他的脖颈扣去。 咔哒,随着这声锁闭的卡扣声,名为拘束环的秘银项圈严丝合缝地咬在结罗的脖颈。 我甚至在锁扣闭合的那个瞬间,感受到了轻微的,锐利物嵌入皮rou的柔软触感。 “结罗!”我头一次对他感到生气,我松开紧攥着银环的手指,拧着眉毛叫他的名字。 结罗很听话,他顺势松开手,还是那副笑容:“人形的痛感比较迟钝,老师,不要紧。” “你看。”像是要验证他这句话的真实性,结罗麻利地抬手去勾了勾那个贴合皮肤的拘束环。 “好了!不用看了!我知道了!”光是想到那里面镶着一圈锯齿,我就一阵头皮发麻,连忙叫停,抓着他的胳膊瞪着他,非要他放下手才肯松手。 我自然不可能对着结罗的笑脸发火,只有这种时候身为教导者的责任感会格外浓烈,我确实想教授他一些东西,但摊开在我眼前的现实让我明白:至少现在,我无法让他真正地理解我的想法。 甚至于,他这些干脆的做法我都能明白,这是为我好——为我这个观念奇怪的异类好。 于是我欲言又止了大半天,最后只能假装用力地朝他的额头敲了个爆栗泄愤。 …… 热水,真是让人幸福。 从康特维特出来不到一小时后,我泡在旅馆的木桶里,晕乎乎地盯着低矮的木质房顶,忍不住放松地感叹道。 难怪那么多人挤破头都想踏入器育师这一职的门槛,哪怕是我这种对目前的货币体系完全不清楚的菜鸟,也能明白赏金兑换的汇率是多么惊人。 我和结罗这快一个月的荒野求生收获颇丰,我拿到了共计6000银时的结算金。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这个银时的购买力究竟如何,但当时我周围还有其他正在做培育结算的器育师,他们纷纷对我报以不可置信的震惊目光,想来这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至少对于我这副废柴模样的菜鸟器育师而言,相比一定是非常不匹配的收入了。 我自觉如芒在背,拿上钱后谢绝了朝牛女侍想要送我出门的贴心服务,赶紧拉着结罗离开,火速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小旅店洗漱更衣,起码不要再穿这双彻底报废的高跟在异世界跑来跑去。 当我擦着头发,换上朝老板娘便宜买来的旧衣服从浴室里出来时,结罗正坐在飘窗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 他倒是相当自觉地换上了那套白绀黑三色的专属制服,只不过相较于之前见到的那些规矩穿着的人形,他穿得实在是随意,排扣空了最上方的三颗,黑色的立领因此也跟着敞开,明晃晃地露出他利落的脖颈,以及束在喉结下的银环。 他把上身正儿八经的束腰制服穿出了劲装外套的风格,内里那件贴身的黑色无袖底衬隐约可见。 不得不说,结罗很适合这种便于运动的蒸汽朋克机能风混搭,他用上了所有的功能带,右侧大腿捆着刀带,紧紧地勒着一把发配的普通求生刀。 工装裤下那双利落的长腿实在是可以称得上一句盘正条顺,连懒散地支在窗棱上都是赏心悦目的。 哪怕是已经欣赏了他的脸一整个月的我,仍然是被此等身材和脸都满分的颜面力刺得险些睁不开眼。我面色如常地转开眼,心底里的小人掏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 “老师,不饿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听到动静,结罗转过脸看我。 他笑眯眯的,对于我选择先洗澡再吃饭这件事发表了一点小小的评价: “我的老师不会真的是逃家的大小姐吧?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真是不好意思,想洗热水澡的欲望战胜了我的食欲。”我胡编乱造的人设已经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演变得越来越离谱了,我听得出结罗只是在开玩笑,没好气地顺着他的话你来我往地附和道。 我想起在林子里时他总是把食物让给我的行为:“说起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人形不太需要频繁的进食,除去普通的食物,你们也能从获得的脉血中汲取能量。” “没错。”结罗露出有些无辜的表情,“不过,我们的味觉和人类没有区别。” “我很喜欢吃东西。”他看向我,咬字轻松,语调愉快,像是述说他新发现的小爱好,“或者说,我喜欢和老师吃饭的感觉。想要进食的冲动……你不觉得这种欲望很接近人类吗,老师?” 我突然语塞了一下,随后有种内疚的抽痛揪紧了我的胸口。 我先头那句只是对他玩笑话的无心调侃。但我……我不该那么说的。 结罗见我的表情纠结,率先揭过了这个话题。他跳下飘窗,站到我的面前。 这双靛蓝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会勾勒出一道让人心痒的弧度,眼珠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足够吸引人。 他的眼睛时常给我一个错觉,错觉他的眼神有足够把人灼烧的温度。 “老师,我们去吃饭吧。” 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