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



    坐在椅上的杜仲明双肩一耸,意思是:随他吧。

    继续看几张手稿,长腿交叠,西装革履,把身体投进椅子里的姿态,闲散尺度刚好,一副公子哥,大知识分子倜傥却不风流的架子。

    西装袖口上是欧米茄海马表,襟前红宝石领带夹熠熠生辉。

    他是经得起贵物装点的人。

    好物不压身,只会把他装点得更加英俊倜傥,很可以不把人放眼里。

    朋友们将他形容得很准确,他这种人,最应该虚有其表,毫无头脑,不应该除了好皮囊外还有顶尖的聪明,博士傍身,喜欢他的人总是成倍成倍往上涨。

    老天造出个他,不知要折磨多少人。

    人人都想结识杜少云。

    也哪哪不缺想给杜少云难堪,借机出风头的人,有的是别人歌颂什么就打压什么的一伙人。

    “我就想不明白了,梁大先生的学生,怎么会是这种人?”

    孙同学屁股着火似的,满屋子绕圈。

    为此气愤一天一夜了,火还没消。

    解放后对妓女进行教改,让她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明明好事一件,可留洋圈子里有人大放悲声,一个个男人说风化区存在的合理性,说得火热。

    有烟花柳巷,才有柳永嘛。哪朝哪代也没这样绝过。

    由该不该劝妓女从良逐渐演变到南北大战。

    笔杆子的仗一场接着一场,口角玲珑的杜仲明不应仗,他忙着看汪湘莲的文章,对方阵营里梁航梁大先生的学生成了主帅,孙同学不是人家的对手,吃败仗了。

    “不让女人卖身,像把他家老巢端了,我看最想卖身的是他才对!不如上街做男娼,称他的心。”

    灵光乍现,孙同学赶紧抓笔,“男娼,对,就是男娼,就该这么骂他。”

    “男娼看似骂男人,实则骂的恰恰是女人。”

    杜仲明说。

    孙同学扭脸看他,没明白。

    杜仲明不往下说了,孙同学只好看向汪湘莲,求助地喊了声,“时举。”

    青年斯文柔弱,是一副一辈子不会和谁口角的性子,通常规矩地坐在边上听,很少发言,但谁要是有求于他,他不会不应。

    一次次做杜仲明的解语人,用手在空中写出“娼”字,解释说字是女旁的。

    孙同学这才恍然。

    杜仲明和汪湘莲投契,谁都知道。

    朋友们常常调侃,二人已经交往成牛顿第三定律,相互性和成对性,作用与反作用般,总是成对出现,成对消失,相互依存。

    杜仲明俊美张扬,汪湘莲斯文清秀。

    两个天才,谈话的空间太大了。

    上一秒说物理,下一秒论吃喝,别人往往插不上嘴,只能看着他们高山流水。

    “把笔给我。”

    杜仲明脸在手稿后,手却伸出来,扬了扬。

    小小举动,给孙同学高兴得,老家河北梆子戏的调子都拿出来了,钢笔奉上,主帅您请。

    别人为文墨大战想破头脑,成天屁股嘬板凳,杜仲明写完丢笔,还有心思做别的。

    期间汪湘莲请他吃了顿自制的破皮馄饨,为他庆生。

    两人一块琢磨做罗汉豆腐。

    去密歇根赏枫叶。

    年末入冬第一场雪,下成一地棉花,又蓬又软,美得没道理。满室咖啡香气,熬过一夜,汪湘莲论文的修订总算完成了。

    “时举,下雪了。”

    杜仲明唰的拉开窗帘,引给他看。

    窗外天光浅淡,飘着雪沫。

    一点一点,把时间飘慢了。

    两人冒着雪走到院子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几乎同时倾倒在圣洁无瑕的雪堆上,两具身体自由嵌入洁白,冷凉的雪,无比清新。

    风度规矩,衣裳洁净,可以通通抛到脑后,管他的,下雪了啊!

    雪下得这样软和,就别做旧社会的听话儿子了,猫猫狗狗可以肆意在雪里玩耍,人也可以,民胞物与,和猫狗去平等。

    两个缺乏童年的青年在雪天,在背人处,狠狠恶补童年。

    补到浑身雪粉,头发、眉毛、睫毛、衣襟全是点点雪白。

    杜仲明大剌剌埋在雪里,转脸看人,“时举怎么不还手?团雪啊,砸我。”

    胸口雪团绽放,西装面料上开莲花,汪湘莲文雅地笑笑,摇了摇头。

    啧。

    也太好性了。

    太好性,是要受欺负的。

    “来,我教你!”

    他爬起来,去拉他的手。

    两双给雪冻到粉红的手叠在一起,挖一团干脆的雪,论漂亮,杜仲明双手敌不过汪湘莲,他的手劲透过他的手,再传递给雪。

    对,就这么捏,捏紧了。

    捏紧雪团前,也势必要捏紧汪湘莲的手。

    两份温热凑成一份,相互作用,那刻的风雪是不用抵抗的,雪花晶莹,掠过眼前的瞬间,几乎能看见它的冰棱,纯净洁白,栖在汪湘莲镜片上。

    杜仲明想也没想,伸手给他抹,越抹越坏。

    镜面更是模糊。

    “少云,快别抹了,我看不清了。”

    镜片后,那双眼睛带着笑意,连控诉的语气也是温顺体贴的。

    “好,不抹。”

    杜仲明心口不一,没停手,抹了右边抹左边。

    孩子气撒完,又是属于他的招牌大笑。

    汪湘莲永远不可能像他这般,笑得如此痛快,那身书香门第的贵气装饰他,也束缚他,到他可以大笑的年纪,有了大笑的环境,却没了施展的能力。

    所以他爱看别人大笑。

    肆无忌惮地笑。

    大才子杜仲明也是有孩子气的一面的,汪湘莲摘下眼睛,擦拭对方孩子气留下的痕迹,还没动手,眼镜被抢走。大雪天,杜仲明拔出掖在腹部的里衣,用一身最舒适的面料给他擦眼镜。

    摘去玳瑁眼镜的汪湘莲坐在雪上。

    明玉无暇,兰芝清芳,从身姿到贵气,再次给杜仲明一点自卑尝尝。他清楚自己的美是直白的,不如他的含蓄,也明白自己的张扬,不如他的沉稳。

    他更明白,彼此的性别。

    但灵魂是没有性别的。

    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灵魂,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汪湘莲,反之,他相信也是一样的。华盛顿这场初雪下得很美,气温正好。

    突然降临的猛烈情绪,脸上一切异样的红,都可以归结于寒冷,不是其他。

    柔软的雪,洗练世界。

    两人肩并肩躺下,不做旧社会的儿子,做无忧虑的猫狗,两只手凑成一双,紧握,听凭雪花飘落。

    如果汪湘莲不在雪化那天告诉他关于希腊少年的一切,杜仲明依然认为自己年纪恰好,恰好的年轻,恰好有那么一点冲动,恰好有那么一点勇敢。

    他的恰好,正是为他预备的。

    然而汪湘莲说个故事,把他和他的恰好通通打发到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