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夜~尽头~
去地牢与锥生零面谈过后不久,玖兰李土完全复生,击伤了趁机偷袭他、试图为绯樱闲报仇雪恨的锥生一缕。 深知自己重伤、命不久矣的锥生一缕,在临死前去了锥生零所在的地牢,主动要求他将自己吞噬、顺从猎人双子的诅咒,让锥生零获得完整的力量,希望锥生零可以代替他、实现杀死玖兰李土的愿望。 想要守护优姬的意识、与对害死锥生一缕的元凶玖兰李土的憎恨,在这两种强烈情绪的共同驱使之下,体内已有三名纯血种之血的锥生零,吸取了一缕的血液,按照计划顺利成为最强猎人,并随即成功猎杀了玖兰李土。 同谋死亡、局面绝对不利,伙同玖兰李土抢夺优姬的另一名危险的纯血种玖兰咎,便趁乱逃回元老院。 在元老院的据点拦截住玖兰咎,当场与他开战,一条麻远被玖兰咎推出来做挡箭牌、丧生,后来—— 玖兰枢醒来时,是在黑主学园的寝室里,一条拓麻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见他睁开眼,立刻起身凑近。 “玖兰咎呢,”念着夙仇的名字,玖兰枢冷彻的眉眼间仿佛结着一层刺骨的秋霜,音色如白刃般锐冽寒峭,“死了吗。” 这毫不遮掩戾气的陌生样貌,使一条拓麻怔了怔,才开口答道:“……是的。”他很快调整了心态,顾念着玖兰枢手刃仇人的心情,更进一步地肯定着玖兰咎已死的事实,“我亲眼看到了,你们纯血种之间的战争,后来你力竭昏睡,是我带你回来的。” 玖兰枢坐起身,漠然的目光落在窗前那息薄冷的晨光上,似乎有些恍惚,良久后才浅浅应了一声:“嗯。” …… 晦暗的地平线被凄清的青黛色渲染,浅金色的光束缓缓刺穿堆叠在极空尽头的云霾——破晓降临,这是大战之后的第一个黎明,即使元老院的覆灭、无疑是一场撼动夜之社会根基的浩大动荡,安静流淌的时光也不会因此停止逝去。 比起处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混乱后续,诛杀一条麻远与玖兰李土、摧毁元老院,对于运筹帷幄的玖兰枢而言,倒真是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距离元老院消失,才不过几个小时,群龙无首的夜之社会贵族们,就陷入了恶劣的权力争夺中,为拥护己方势力称王,几个贵族阶层的大家族已经开始调派兵力、随时准备着武力对抗,至于那些底层的血族,认为统治者既已不复存在,由他们定下的、血族与人类互不侵犯的规矩,也就随之废除,为了庆祝重回蛮荒时代的猎捕自由,许多低等级吸血鬼擅自开始了攻击人类的狂欢。 而风雨飘摇的不仅仅是夜之社会,与元老院勾结的猎人协会长被黑主灰阎清剿,失去领导的猎人协会同样岌岌可危、人心四散,一时间陷入瘫痪,面对低等血族对人类的无差别攻击,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只有仍记得职责的少数猎人临时联合、进行小规模反击。 ——直到玖兰枢醒来之后,这混乱的局面终于开始好转。 在玖兰枢的授意下,一条拓麻以曾经统领元老院、一条家继承人的身份,代表黑主学园的贵族血族们,面向夜之社会,公布了元老院与猎人协会勾结、猎杀纯血种、试图利用纯血之血颠覆所处地位,以及谋杀玖兰枢双亲的种种罪行,让众人的目光,焦距在造成眼下混乱局面的玖兰枢身上,以蓝堂家为首的王权派,便趁机提出拥护玖兰枢为王——玖兰家曾为王族,玖兰枢是纯血之君,且肃清了腐败的元老院、除掉了血族的头号危险分子玖兰咎,种种耀眼的壮举,使得这个提议获得了极高的支持。 各方势力的呼声之下,玖兰枢同意暂代统治者职位,而后雷厉风行、严肃处理了趁乱犯戒的血族,并宣布未来将辅助夜之社会建立更优秀的全新政权,动乱的源头获得了平定,猎人方面的压力也随之十分可观地减轻。 玖兰枢离开黑主学园,是在晨光熹微的时刻。 夜间部的众人簇拥着他,一路与他同行至学园门口,却只是为他送行。 那场战斗中,来袭的吸血鬼数量太多,导致夜间部众人的真实身份暴露,幸好及时消除了得知他们是血族的日间部同学们的记忆,除此之外,对于诸位背负着家族荣耀的夜之社会贵族后裔,夜间部无疑是安逸祥和的温床,唯有在月之寮中留下的记忆,是完全纯粹的美好,玖兰枢便决定独自承担所有,只身退出单纯的校园生活,重返复杂的夜之社会,夜间部最终被保留下来,寮长更换为纯血之君玖兰优姬,蓝堂英等人则接受玖兰枢的委托、留在黑主学园辅佐优姬。 玖兰枢在大门前停住脚步,渐趋明媚的晨光中,他的身姿卓绝挺拔,此时回眸看向身后的夜间部众,目光疏淡漠然、一一掠过众人,将他们欲言又止的担忧表情看在眼里,清冷的神色依旧没有动容,倒是开口告别时薄凉的音色略有舒缓,“就到这里吧,交给你们了。” 话语间温柔的信任清晰地传递至每个人的感官,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挺直腰背,认真地回应这份诚挚的器重,“是。” 玖兰枢微微颔首示意,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时—— “枢……哥哥。”明显尚未习惯突兀的身份转换,这个称呼优姬仍说得有些犹疑。 玖兰枢顿了顿,心里到底生出些细碎的暖意,耐心地再次转过身面向她——这就是优姬的意志,她承认了玖兰枢这位血亲兄长。 除掉玖兰李土之后,锥生零看到无法接受其他的血液、被本能折磨得奄奄一息、虚弱昏迷的优姬,最终还是败给了对优姬深厚的感情,就像当年优姬献出血液、平复他的渴求那样,如今他也主动提供了自己的血、将她唤醒,不过在那之后,他们好像又因为优姬认亲的决定开始冷战,当然,这与玖兰枢无关,即使认回了他这个哥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兄妹都不可能像年幼时那样共同生活,原有的距离也不会有所缩减。 于是在听到优姬接下来“请务必照顾好自己”的叮嘱时,玖兰枢便只出于礼仪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短暂的告别就此落下帷幕。 孤身一人踏出学园大门,玖兰枢沿着通往山下的石阶走了两步,却又蓦地停下——仿佛误入魔障一般,他突然微微侧过脸看向身畔,那里分明空无一物,他却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柔的神情如同潮水般笼上端丽的容颜,而后骤然僵住、被寒冰封冻,须臾之间、轰然碎裂。 玖兰枢重新恢复至面无表情的模样,然而此时看来,那一如往常的漠然,却犹如面具般虚假。 片刻的静默间,玖兰枢精致的眉宇一点一点、缓缓地蹙起一道轻浅的痕迹。 这样的状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自从一切结束的那天清晨醒来后,这种身边有一个人始终相伴的幻觉,就会在不经意间虏获他的神智。 并且不止如此,玖兰枢还察觉到自身的一些明显变化——优姬平等的、真切的关怀叮嘱,分明是他少有体会的、值得珍惜的新鲜经历,却未能让他的内心产生丝毫波澜,仿佛曾有人给过他更多的温暖,这种无足轻重的嘱咐,宛如石沉大海,与之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接下来是黑主灰阎的话音:“枢君已经走了。” 空白的间隔持续了良久,回答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嗯。” 黑主学园理事长办公室里,千夜咎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他明明面带微笑,看起来却不知为何、如同一具渺无生气的人偶。 明亮的天光落入室内,被窗柩均匀分割、化作泛着耀金的碎片,依次铺陈过窗前的办公桌、桌前的地板,却终究未能延伸到千夜咎所在的位置,将这样的景象看在眼中,他有些失神地怔了半晌,随即垂下眸来哂然一笑,平静漠然地问:“熔炉准备好了吗。” 进门之后,黑主灰阎就未再往前走过,一直站在门边,沉默不语地看着千夜咎的一举一动。 这家伙是在三天前那一夜、他刚刚收到元老院被玖兰枢摧毁的情报时,不请自来的,并当场简洁直白地对他说明,玖兰咎已经是个死人、以免将心脏投入熔炉的行动受到干扰,就更改过玖兰枢的记忆,随后,这个混蛋不由分说地印证了所陈述的事实——虽然身为传说中的猎人,但黑主灰阎的本质,归根究底更接近于人类,拿起强大的猎人武器,他的确可以与纯血种平分秋色,然而对于千夜咎这种算计人心、寄生虫般无赖的精神攻击,却并没有足够的抵抗力,于是千夜咎便对他、黑主灰阎本人,动用纯血种的能力,设下言灵的桎梏,让黑主灰阎无法再对任何人提起玖兰咎的存在。 所以,根本不该顾及什么故人旧友、恻隐之心,就应该早点把这个无礼又傲慢的家伙赶出去的—— 由千夜咎散发出的抑郁阴霾有如传染病毒,连带着黑主灰阎的情绪也受到影响,面色都无意识地随之逐渐冷凝起来,终于,他不堪忍受地抬手扶额、沉沉叹息一声,“说实话,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真是倒胃口,除了你是个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根本不信任枢君的笨蛋之外,我完全想不出你们必须分开的理由,难道你们还能真的水火不容,一个生、另一个就必须死?” 以黑主灰阎常人的认知,千夜咎与玖兰枢同为纯血种、又不是天敌,就算面临的境况再如何窘迫,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千夜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只剩下源金属需要纯血种的心脏供给力量、这一个缘由。 “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希望人类能够独立、猎人们若是知道手中的武器依赖着天敌的心脏,会觉得非常耻辱,”如是说道,黑主灰阎放下手,深深拧起眉心,这番话是千夜咎在刚进入黑主学园的第二夜、找他商谈准备熔炉的事宜时说过的,所以他着实不能理解,怀有这么积极的理念,千夜咎为何仍旧会如此草率地决定剥夺自己的生命,“就算源金属的力量即将枯竭,必须要纯血种的心脏维持存续,那也是至少一年之后的事,而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寻找不需要牺牲纯血种的解决办法,也不是不可行,无论怎么分析,你都没有赴死的必要性,你的想法,是否过于悲观了。” 静静看着千夜咎的反应,黑主灰阎在此停顿须臾,才放缓声音接着说:“而且,你改变枢君的记忆,隐瞒一切、擅作主张,这对他公平吗?” 果然,就只有与玖兰枢有关的事,才能撬开千夜咎的嘴。 “无所谓公平与否。”千夜咎漠然回答,声音冷寂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不是说过,请你不要干涉我的隐私,在这个世界上,我已无有所联系的亲朋好友,不过只是自己选择了自己的生命去向,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不便,你也没有挽留的必要性。” 黑主灰阎从来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相反,他十分通情达理,自己本身就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血腥过往,深刻理解那种无法言说心情,又怎么可能强迫别人公布难言之隐,千夜咎这一句话无疑戳中要害,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虽然身为玖兰悠与玖兰树里的挚友,但碍于猎人的身份,黑主灰阎并不方便经常与他们碰面,后来,拜访小聚的频率便稳定在半年一次,由于是互相往来的关系,相会的地点有一半是在黑主宅,黑主灰阎与深居玖兰家的千夜咎、原本就没见过几面,后来千夜咎又被元老院带走,基本上就一次都见不到了,他对千夜咎的了解,基本都来源于玖兰夫妇口中描绘的。 玖兰树里常常提起千夜咎,她把千夜咎当作独一无二的珍贵家人,仔细贴心地关怀惦念,然而她如此重视的对象,如今却轻易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到底还是意难平。 黑主灰阎正准备继续劝说,却有人先他一步行动了,“必须是您的心脏吗?” 发出质疑的,是千夜咎的随从辉夜。 早已被千夜咎宣告释放,元老院覆灭之后,夙愿得偿的辉夜,没有继续跟在千夜咎身边的理由,可她最终却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念及她一个女孩子形单影只,又憎恶着自身的种族,成为猎人倒不失为一个上策,千夜咎便拜托黑主灰阎帮忙引荐。 实话说,第一眼看到辉夜,黑主灰阎就对她有种莫名微妙的同情,她冰冷孤独、沉默不语的样子,很像当年锥生家悲剧发生后、雪夜中孑然一身的锥生零——从第一天打过招呼以后,这是黑主灰阎第二次听到辉夜说话,不自禁便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是啊,其他纯血种的心脏不可以吗?” 说完才发现哪里不对,便听到千夜咎低低笑了一声。 “并非单纯的纯血种的心脏,而是需要纯血种心脏的主人本身,也拥有坚定的、杀死纯血种的意志。”前一刻还肃冷沉默、不近人情,眼下居然如此耐心地解释着,千夜咎甚至语气戏谑地调侃起黑主灰阎,“不过真是太好了,你也认为纯血种这种东西该死。” “……不我没有。”黑主灰阎百口莫辩。 回应他的,是千夜咎更加反常的长篇大论,“纯血种的血统,本身是存在即合理,可惜纯血的力量太过强大,太容易让它的拥有者无视约束、产生错误的想法,从古至今,多少动乱都是由纯血种缔造的,虽然诸位纯血种目前的确老老实实,但我还是希望可以亲手除去所有不安定因素,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可惜当前的时机并不合适。” 尘埃刚落,人心不稳,“现在屠杀纯血种,只会让小枢焦头烂额,所以我会维持源金属的存续,为你们猎人提供武器,倘若有一天真的有纯血种再次引发混乱,就由你们亲自将他除去吧。” 之前险些就被黑主灰阎猜中了真相,现在见他与辉夜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源金属与纯血种的心脏上,千夜咎也乐得花些心思继续误导他们。 稍作停歇,千夜咎侧过脸,安静地注视着黑主灰阎,冷彻的声音略微放缓,温和地唤他,“灰阎,你会这么坚持,是因为,我是树里用心保护的人吗。” 用肯定的语气说着疑问句,千夜咎沉默须臾,唇角的笑弧笼上轻薄的落寞。 果然,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念念不忘,仍然是难以承受的痛楚,所以,“真是让我无比庆幸,修改小枢记忆的决定呢。” ……他什么都知道。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清晰地设想过这个抉择将会导致的所有后果。 这一番话,彻底击溃了黑主灰阎再做挽留的念头。 …… 宏伟的厅堂内,熔炉就镶嵌在前方笔直的墙壁上,犹如神龛般、栖息着为猎人武器供给力量的神明,千夜咎仰首遥望着它,赤红的火焰在其中猎猎燃烧,散发着灼烧一切的刺目光芒。 他踏上通往炉口的台阶,表情冷漠而决绝,从容地一步一步登上长阶,终于停在他生命的终结之地。 而后,他抬起右手,五指毫不迟疑地扣在心口,指甲同时抽长、让那只修长好看的手,变作凶煞邪恶的利爪,剥开皮rou、深入脏腑,剖出其间鼓动的脏器,将它丢入火海。 纯血种的力量以真实可察的速度被抽离体内、转移至熔炉,千夜咎疲倦地闭上双眼,接下来是用左手所执的、黑主灰阎的太刀,迅速毁掉自己的躯体,消除任何节外生枝的可能—— 却就在移动着空出的右手去握刀柄、这仅仅半秒的延迟间,他便再也动弹不得! 一股凭空到来的庞大力量趁机、见缝插针地将他牢牢禁锢住,与此同时,身后响起那道清冷的声音,熟悉得令千夜咎浑身都失控地战栗起来—— “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只听玖兰枢缓缓念着他的名字:“玖兰咎。”